看著看著,李追遠仰起頭,靠在藤椅上,揉了揉眉心。
少年也算是博覽群書了,還沒學會走路時,他就在李蘭書房的各種拓印上爬來爬去。
來到南通後,微雕版的秘籍、寫意流的功法、殘缺的秘術……甚至連陰家十二法門這種需要自己向上逆推的,他都經曆過。
不要把它們單純看作一本書,而是視為以規律符號為載體所呈現出的信息流,那接納與理解起來,就沒那難了。
稍微上點難度的,就是揣摩記錄者的目的;難度再高點的,無非是共情一下記錄者當時的心境。萬變不離其宗,記錄者留下這些記錄,就是為了給後麵的人看的,你隻要能調整到與其當時同頻,就能很順利地消化這些訊息。
但劉姨,是個例外。
她記這個賬冊,是真沒打算給別人看,她甚至沒打算給她自己看。
劉姨剛會寫字時就開始記了,不,很可能更早,她從記事起就開始記仇。
等她會寫字時,就馬上將以前記在腦子的仇趕緊寫下來,生怕自己記憶會模糊。
時間跨度之久,字體風格之變,心境狀態之遷,全都在這頭呈現得淋漓盡致。
最頭疼的是,
別人是文字上帶點情緒,劉姨是情緒上沾點文字。
看這個賬冊時,李追遠腦子像是有很多個年齡段、各種不同心情下的劉姨,在自己耳邊不停嘰嘰喳喳、絮絮叨叨。
恰恰是因為少年的閱讀習慣太過深入,使得這會兒,競有種頭昏腦漲,讓他這個心魔都有種要走火入魔的感覺。
林書友提著一大包調味品回來了,很是不好意思地交給劉姨。
因為他的操作失誤,讓全家午飯被迫延遲。
阿友跟劉姨道歉,劉姨笑地擺手說沒事,還順帶幫阿友整理了一下不對稱的衣領子。
坐在二樓露台上的李追遠,目睹著這一幕。
其實,一直到自己舉行入門禮之前,站在劉姨的視角,她的未來都是黑暗絕望的。
童年階段就是秦柳兩家的衰落期,見證主母苦苦支撐下的壓力,經曆秦叔點燈走江又失敗,再看著病情沉重的阿璃。
你真的無法奢望一個認為沒希望去報仇的人,能把仇家的事記錄得有條理。
李追遠再次低下頭,把賬冊重新抱起,開始以比先前更快速的方式進行翻閱。
一頁,兩頁,三頁……快到像是風在吹動書頁。
隻記“圖畫”,不看文字。
這種閱讀,更像是把賬冊的內容“拓印”進自己記憶,等自己哪天需要時,可以回溯這段記憶,再從記憶中具體細看這一頁上的內容。
饒是如此,把這厚厚的賬冊全部翻完一遍,李追遠累了,風也累了。
晃了晃有些發酸的手腕,李追遠抱起賬冊,走進屋。
正在雕刻抹額的阿璃看了眼一臉疲憊的少年,這還是記憶,她第一次看見少年看書看成這樣。不想讓女孩擔心,李追遠解釋道:
“劉姨的感情世界,有點過於細膩。”
阿璃眨了眨眼,似是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李追遠在自己書桌前坐下,打開抽屜,將《無字書》取出。
翻到第一頁,臥房內,女人慵懶地躺在床榻上,身姿曼妙,手提著一串葡萄,正在往嘴送。許是沒料到這時少年會忽然翻自己的頁子。
畫麵一頓,女人立刻正襟危跪。
她不至於傻乎乎到,認為自己能以色誘的低級方式影響到這個少年,而且自己都沒實體,靠的還是黃書黃圖。
床榻邊的蚊帳兩側,有四個鉤子,每個鉤子都是一尊邪祟的小型模樣,這是原先那四頭被拿去喂養的邪祟印記。
印記沒必要空留牢房擺放,讓少年下次使用時,還得翻到第六頁,挺麻煩的。
她就貼心地把第二頁到第五頁的牢房清空了,現在《無字書》還是隻有她所在的第一頁有畫麵。李追遠指了指這厚厚的賬冊,對畫中女人道:
“你來看,你來記。
將它們做好歸納整理,按你所理解判斷的傳承實力進行分級分類。
以後我到了哪,附近有仇家的話,你來提醒告知我,並做好路線規劃,指引導航我去。”女人點頭。
“這些,我都記在腦子了,我會抽查。”
女人將額頭抵地。
雖然《邪書》已經通過實際行動,向自己展現過了忠誠。
李追遠也相信至少現階段,她確實是對自己忠誠的。
但現在不代表未來,你現在給她開過高的權限,就是在滋養助長她未來的墮落。
一旦她意識到,可以憑借一點點更改、巧妙的誤導,就能影響到你的報仇線路時,很難不嚐試去動歪心思。
這也是李追遠剛剛寧願忍著手酸,也要把賬冊翻完一遍的原因。
少年將《無字書》,放在了賬冊上。
接下來,書開始吃書。
賬冊沒動,《無字書》也沒動,但冥冥中,你能聽到“咀嚼”聲。
李追遠站起身,走到阿璃旁邊。
阿璃指了指一顆綠寶石,看向少年。
這是女孩綠色練功服上鑲嵌的配飾,她摘下來,打算縫合到林書友的抹額上。
李追遠搖了搖頭:“這樣還是有點太張揚了,不如在上麵刻出一個甲骨文的“電’字。”
女孩點了點頭。
隻是,這綠寶石取都已經取下來了,再縫合回衣服上,也沒這個必要,大概率柳奶奶那,阿璃新的練功服都已經做好了。
“阿友把官將首的供桌給撞壞了,那些個雕塑也壓得有些變形,阿璃你辛苦一下,重新再給童子和增損二將們雕刻一套新的。
這枚綠寶石,就鑲嵌到童子身上吧。”
哪怕阿友沒壓那一下,那套雕塑也到了該換的時候了,主要是童子和增損二將池們沒事就喜歡操控雕塑偷偷打架,互相都留了破損。
女孩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追遠在旁邊,用小刨子刨了些木花卷兒,幫阿璃準備好下麵做雕塑的原材料。
等書桌那吃書的聲音結束後,少年就起身走了回來。
《無字書》第一頁的臥房,滿是狼藉。
有淚痕,有劈痕,有抓痕……
女人癱坐在地上,頭發散亂,雙目無神。
被這賬冊折磨到的,不僅僅是李追遠,連《邪書》也沒能例外。
這大概,就是用蠱大師的境界吧。
李追遠端起茶杯喝水,多給了女人一些緩衝時間。
當少年把茶杯放下去時,女人整理好自己的形象。
“哀牢山附近,有沒有仇家,最好能匹配上活人穀的強度。”
臥室地磚上,出現了一行字:
【鹿家莊】
接下來,女人結合劉姨的記錄以及她自己那老舊的認知,向李追遠介紹起這個勢力。
和石家莊不是一個莊一樣,鹿家莊也不是。
但前者比莊大得多,後者則比莊小得多。
鹿家莊人口稀少,甚至都談不上一個村,其規模,一直維係在四代或五代同堂的格局。
並且,鹿家莊並不會代代派門下傳承者點燈行走江湖。
絕大部分時候,它的傳人都活躍在岸上而不是江上,但每每都有他們的記載時,都會凸顯出其傳人的強大。
相傳,鹿家人的先祖,嬰孩時期是被山林中神鹿養育,長大出世後,將姓氏定為“鹿”,鹿家人自認為身上流淌著神鹿之血,其家族傳承走的也是武夫路子。
江湖傳聞往往會失真,這一點看趙毅的經曆就知道了。
邪書給李追遠所整理出的這些東西,李追遠都能看出自相矛盾的地方。
被神鹿撫養長大的先人,後人身上流淌著神鹿血脈,並因此擅長練武。
反正,以李追遠的習慣性分析,故事很容易變成鹿家人先祖將神鹿給殺了,食其肉喝其血,得到了特殊血脈,並以此為基礎,發展出自己的勢力傳承。
傳說故事的溫情,很多時候都是拿來遮掩真實的血腥冰冷。
鹿家人能被劉姨記錄,是因為上一代鹿家莊,有傳承者點燈了,而且他還參與了那場針對秦叔的圍殺。絕大部分圍堵自己的人,秦叔是不記得的,那些一拳、兩拳就能解決的家夥,你都沒看清楚對方的樣子,對方就徹底碎裂沒樣子了。
劉姨在給生命垂危的秦叔治傷時,秦叔背上有一道形似鹿角的傷痕,它殘留的內火哪怕在秦叔回到家時,依舊在持續灼燒著秦叔的肉體與靈魂。
每一筆落在秦叔身上的傷,劉姨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曾在柳玉梅麵前,哭著喊著求著允許她去報仇。
這鹿家莊,就在此列。
但柳玉梅拒絕了。
要是那種大門派大家族,劉姨站在陰影盯著,以施蠱下毒的各種手段,不針對勢力的強者,隻對外圍普通人下手,也足以讓對方惱羞成怒卻又無可奈何,生活於恐懼之中。
可偏偏,鹿家莊人口稀少,並不適合劉姨的手段發揮。
再者,鹿家莊的人放棄點燈走江的利益,是因為在岸上,他們能得到其它利益補充,也可以理解成一些頂尖勢力聯手養著的一隻手套。
秦叔點燈走江,鹿家莊傳承者也點了燈,可能在那時,布局就已開始。
江上的事,歸江上,這是整個江湖多少年以來的默契與規則。
除非已決意魚死網破,否則單純上門把鹿家莊給挑了,隻能算是將這臉皮徹底撕開,把矛盾徹底公開化,而且,是你自己主動破了道義,失了規矩。
道義這倆字,在你如日中天時,隻是擦屁股的紙,當年柳清澄清算江上之仇時,也是該殺就殺。那時她是當代龍王,那時龍王柳是正經龍王門庭,大家隻是覺得麵子有點不好看,但……也就那樣吧。現在家門衰落,卻沒辦法這樣做了,你甚至得指望著這張紙來糊一下漏風的門窗。
這多年來,柳奶奶就一直處於破罐子破摔和維係這單薄傳承責任這兩條線上,一次次怒從心起,又一次次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後隻能對著祖宗牌位們開罵。
是她阻攔了劉姨的複仇,但她卻又是最想複仇的那一個,比劉姨要激進得多。
所以在把家主之位交出去後,柳玉梅馬上跟自己提議,把祖宅的邪祟運出來,尋一家爆了,同歸於盡!
李追遠的指尖,在鹿家莊三個字上摩挲。
以這為起點,正式打出自己旗號,開始揚名,還真的挺合適。
先撕了他們的手套,以此方式告訴他們,秦柳兩家的人又回到了江上,當年的賬,要開始算了。李追遠拿出自己的《追遠密卷》,先寫上活人穀,再寫上鹿家莊。
活人穀是大帝要剪除的小地獄,李追遠相信,在自己將浪花引去那時,大帝肯定願意提供更多的便利。
這一點,可以利用,在給大帝“辦差”的同時,自己也能摻帶上私活。
接下來,就該挖水渠了。
這時候,就沒必要去急著搞創新,反正經過實踐檢驗的老辦法多的是,先往頭套。
李追遠開始畫線,複雜的問題先盡可能簡單化。
第一步,先把下一浪的江水引向活人穀。
這一步,得做模糊處理,不能引得太精確,不能直指活人穀,最好先到哀牢山,甚至隻是先到玉溪。這樣,才能給自己留下從容的犯錯餘地。
第二步就是犯錯了。
李追遠與陳曦鳶是兩種反向極端特例。
事實是,在走江時,沒能洞悉江水意圖,在外圍繞圈子遲遲不得進,其實是一種常態。
等到了玉溪,自己就可以犯錯了,先停步下來,將江水的分叉,引向鹿家莊。
等解決好鹿家莊後,再來一聲抱歉:“對不起,搞錯了。”
第三步,回頭再去處理活人穀。
這是最理想也是最直接的線路,等實際操作運行時,必然會產生各種變化,但隻需要牢牢掌控這大方向,就能收獲想要的結果。
最理想的狀態與變化,大概就是禍水東引,讓鹿家莊與活人穀先起衝突,自己當那在後的黃雀。不過,這隻能等自己到了現場後,根據實際情況去引導,而不能一開始就奔著這種想當然的心態去做。做事就是這樣,先選最笨的方法走最遠的路,再仔細偵辨途中遇到的近道是否真的能走。
“吃午飯啦!”
“力侯,這食盒怎還有一個空盤子?”
李三江端著空盤子疑惑地看向秦叔。
秦叔:“會不會是預備著來吐骨頭的?”
李三江聞言,低頭看了看腳下的泥土。
坐齋,在地搭棚子,腳下都是土,啥玩意兒隨口吐地上就行了,還用得著弄個盤子裝著?再說了,食盒的葷菜是白菜燴虎皮肉、青椒肉絲,沒有魚也沒有雞,吐什骨頭?
李三江把空盤子托舉到自己眼睛前,伸手從上麵捏起一片花生衣:
“這是,花生米兒?”
山大爺低頭,在食盒找了找,說道:“花生米兒沒落在這下麵。”
李三江看向秦叔。
秦叔看向潤生。
潤生:“嗯?”
山大爺:“潤生侯啊,你把花生米給偷吃了?”
潤生:“嗯!”
山大爺砸吧了幾下嘴,責怪道:
“你這整的,你李大爺缺你一盤花生米。你要是嘴饞了,在家抓一把擱兜慢慢吃不就行了,這是給我和你李大爺拿來下酒的呀。”
李三江:“對呀,有花生米就該有酒的,酒呢,酒呢!”
潤生:“我喝了!”
李三江:“怪不得,我說怎有倆醬油瓶呢,還一瓶裝一半。”
家的碗碟盤子是定量,拿出去多少就得收回來多少,酒瓶子也是,喝完了洗幹淨後可以拿來裝其它調料,反正會過日子的人家都會存著。
山大爺佯裝生氣道:“好啊,潤生侯,你現在了不得了,不僅偷吃還偷酒喝了是吧,我看你真的李三江:“行啦行啦,吃了就吃了喝了也就喝了嘛,有你這個榜樣酒鬼在,你家潤生侯學會喝酒不很正常?”
山大爺:“嘿,就我愛喝酒是吧,你在家做了啥表率了?”
李三江:“我家小遠侯不喝酒的,說喝酒傷腦子。”
山大爺:“那我家潤生侯…”
李三江:“隨便他喝吧,也傷不到哪兒去了。”
山大爺:“唉,倒也是。”
李三江:“就是我下午念經,好沒滋味嘍。”
靈堂內角落一坐,經書往前一攤,兜藏著點花生,旁邊茶水杯倒點酒,一段經一顆花生,半炷香一口酒,嘖,那叫一個逍遙。
山大爺:“我去給你念吧,你去領著燒紙去。”
李三江:“那多不好意思。”
山大爺:“你沒那兩樣東西坐不住,怕你在那兒打瞌睡睡過去,萬一讓主家瞧見了,不好看的。”李三江:“行吧。”
“咚咚鏘,咚咚鏘。”
白事隊開始熱場了,大家穿上戲服,開始扮演和尚道士,舉行起儀式。
山大爺進了靈堂,開始念經。
他念得很大聲,也很專注,而且念的也是對的。
但受限於個人形象,他往那兒一坐,就是沒有李三江的效果好。
靈堂內沒有冰棺,今兒個也沒有遺體。
齋事並不是隻有剛死了人才能辦,除了熟悉的頭七到五七、周年祭、冥壽外,有時候做夢夢到了逝去的親人,覺得這是被托夢了,也能辦一場。
不過這種的一般就不會大辦,隻請相近的親朋,大家夥湊一起小辦一場,席麵很簡單,沒啥大菜不會豐盛,也不會收禮錢,一般帶捆紙或者買點紙紮品過來燒一燒就行。
今兒個就是主家夢到了自己老娘,想著給自己老娘辦一場。
本來就是個再小不過的規模,頂了天就兩桌自家親戚,擺張桌子磕個頭、尋個空地燒點兒紙就行了。主家也是這想的,誰知來參加的人非常多,而且都要上禮錢。
沒辦法,這棚子也就隻能搭起來,廚子也得請過來,白事隊、坐齋的這些,也得都趕緊配上。像是醋太多,不得不臨時多點餃子皮。
李三江一來,就發現這家的不對勁。
這家是個普通平房,也沒翻建二樓,但四周的壩子卻用水泥澆得非常廣闊。
說是村恰好要修水泥路,前麵一條後麵一條,就順手給這家前後做好了硬化。
壩子上明明有口大井,水龍頭管子卻已通入家,這屋還有一台電話,上麵還立著一個牌子“公用電話台”,沒擺外頭,卻擱屋內,想公也沒法公。
屋外西側就是村診所,幾步路就到;東側是個公交站台,這個村兒的人挺有福氣,不用去大馬路上等車,車自己會開到村來調頭。
除此之外,頭的布置倒也簡單,主家是個老人,穿著看起來樸素,人也很實誠,來的客多了,沒法給白事班子、坐齋的上桌,還折了錢,是個厚道人。
“走了,上祭去!”
李三江招呼的是潤生和秦叔,結果忽然跑出來一大幫人,舉旗的舉旗,扛幡的扛幡,連紙紮的家丁丫鬟都有人搶著抱。
這讓本來該做這個事的秦叔與潤生,硬是沒能找到幹活的機會,二人隻能跟在後頭。
秦叔看了看潤生,有些不好意思。
潤生倒是不以為意。
給師父背點黑鍋,天經地義。
過來的路上,師父對自己的試探,潤生渾然不覺,但師父喝酒吃花生米時,潤生印象深刻。秦叔伸手,摟住了潤生的肩膀。
潤生側過頭,笑了笑。
二人跟在隊伍後頭。
到地方了,李三江讓主家引火,然後指揮大家夥燒紙焚紙紮。
一邊燒的同時,李三江又在主家老娘墳頭擺下祭。
主家先跪下來磕了頭,又跟自己老娘簡單說了幾句話,就站起身了,結束。
如果人少的話,倒是能在親娘墳頭多嘮嘮,聊聊自己小時候,再聊聊自己現在。
可現場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那多雙眼睛盯著,想做點真情流露還真不好意思。
主家這邊一起身,後頭蜂擁而上,嘩啦啦地跪了一遍。
哭的喊的磕頭的,那叫一個感人肺腑、聲淚俱下。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哪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老祖宗出祭,老祖宗福氣大,自己多子多福,下麵的兒孫青出於藍,這才誕出了這烏泱泱一片的孝子賢孫。
而且這幫孝子賢孫一個個都還混得不錯,這一點,從他們的衣著與派頭上就能清晰看出,絕不是地頭討食兒的把式。
下跪磕頭時,外套翻動,有些人腰間懷,還揣著大哥大哩。
這大哥大,李三江見過,家伢兒們現在恨不得人手一個,但那都是薛亮亮借的,說是公家給的福利,方便聯係。
真要買,一個板磚大的玩意兒,可是嚇死人的錢。
熱熱鬧鬧的走完儀式,回到壩子上,繼續著先前的熱鬧。
晚飯時,主家特意先讓廚子把席麵送進白事隊,再邀請李三江他們過來吃。
其實,晚上來的客人更多,席麵還是遠遠不夠,再加上大家夥中午收了錢,晚上也不好意思占席麵。主家老頭兒強拉著眾人坐下來吃,說大家夥忙了一天不容易,得吃頓好的,外頭那幫人,本就沒請,吃不到就算球了。
晚飯後,李三江得守靈,燒紙念經。
主家老頭兒客氣,明明出了這筆錢,卻對李三江說等到了深夜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去了,不用熬一宿到天說完這些後,主家老頭兒就說自己累了,回屋關門睡了。
他這一閉屋,外麵的人潮也就散了。
靈堂桌子上,逝者老太太畫像前,很快就冷清下來。
李三江做了一輩子白事兒了,早懂得這一道理:逝者靠生,老來靠子。
白事的排場,看活人的麵子;老人的排場,看子女的麵子。
這一家,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快到夜十點,李三江讓潤生侯過來給自己燒紙,他去墳頭那收東西。
到了墳地,拿出煙盒,正準備點根煙,瞧見主家老頭兒趴在墳邊,在小聲說著話。
這是門關了裝睡覺後,爬窗戶偷偷跑出來的。
聽到腳步聲,主家老頭兒坐起身,看見是李三江後,就又躺了回去。
李三江給對方遞了根煙,老頭兒接了。
主家老頭:“老哥啊,我今兒個好累哦。”
李三江笑地蹲下來:“你有福氣哦。”
主家老頭:“,早年確實覺得自己有福氣得很,尾巴恨不得翹上天,這幾年,是越來越煩。”李三江:“多少人羨慕都來不及呢。”
主家老頭:“所以說啊,孩子太有出息也不好,讓自己也活得不安生。”
李三江:“哈哈哈。”
主家老頭:“孩子很早就說要把我接走了,但我不想離了這兒,親爹親娘埋這兒,孩兒他娘也埋在這兒,我打小也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哪舍得走哦。”
李三江:“確實,住一輩子了,臨了誰舍得挪窩呢。”
主家老頭:“可是現在,不走不行了啊,我再繼續住下去,難保哪天就成了孩子的拖累,你是不曉得那幫人,咱跟老哥你說句心話:
忒他媽的不要臉了!”
兩個老人一起笑了。
主家老頭:“我明兒就走了,孩子派人來接我,要走了啊,不能讓孩子因我稀糊塗的,犯錯誤。”李三江:“走了也挺好的,奔著兒子享福去了嘛。”
主家老頭:“老哥,等我死了,還是得埋回家的,那邊就是孩兒他娘的墳,到時候還是得請你來幫我主持,你這活兒幹得體麵,我很滿意。”
李三江:“你可是比我小哦。”
主家老頭:“咱倆氣色不同,我肯定活不過老哥你。”
李三江:“行行行,一句話,我要是走你後頭,保證給你辦得體體麵麵。”
主家老頭從兜掏出一張紙,遞給李三江,上麵寫著一串電話號碼。
“老哥,給你,別人死活跟我求,我都是不給的,也不能經我的手給。”
李三江接過紙:“哎喲,那你可別給我。”
主家老頭:“留著嘛,留個念想,真有事兒了,打這個電話。”
“我哪有啥事兒。”李三江從兜也掏出一張紙,這是煙盒紙,上麵也寫著一串號碼,是李追遠的,李三江將這張煙盒紙遞給主家老頭。
主家老頭接了過來,疑惑道:“我也有事,打這個電話?”
李三江:“死了叫你孩子打這個電話,問問我死了沒。”
主家老頭:“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就是來收供桌的,上麵有黃酒有茶幹這些。
反正墳的人已經享用過了,兩個老人就靠在墳頭上,喝起了小酒。
聊著聊著,就又聊到了今兒個這場齋事的起源。
主家老頭:“我娘不是本地的,老家在雲南,小時候兜兜轉轉的,來到咱這兒,跟了我爹,生了我,在這兒落了根,但她生前一直念叨著老家,說想回家看看。
可那時候,哪有這個條件哦。”
李三江:“是啊,雲南大著哩,上次我家小遠侯去過雲南麗江,我在地圖上找了很久。”
主家老頭:“我娘隻記得她是玉溪的。”
李三江:“玉溪?我知道,好抽的。”
主家老頭:“老娘托夢給我,說我爹跟她在地下吵架了,以前活著的時候,看在我麵子上,忍著沒跟我爹一般見識。
現在我還沒死,沒去地下,我不在了,她就不慣著我爹了,就離家出走,要回自個兒娘家。老娘除了小時候,就沒再出過遠門了,說是走到一半,盤纏用光了,我就想著趕緊做個祭,給她多燒點盤纏下去。
唉,要是能曉得老娘老家具體在哪兒就好了,我就能帶著老娘的墳頭土,去那拜一拜。”李三江:“讓你孩子幫忙找唄。”
主家老頭:“為這事?這不是犯錯誤?莫說我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就是開了,孩子也不會同意的,他主意正著呢。
這孩子,打小就有自己的想法,自個兒能管好自個兒的事。
該進學進學,該工作工作,一步一步自己走自己的,我和孩兒他娘壓根沒操什心。”
李三江:“我也有這樣的感受。”
夜深了,也到點了。
兩個老人一起將供桌收了收,離開了墳地。
到家時,主家老頭指著空蕩蕩的靈堂道:
“老哥,下次再見時,我就躺在那兒了。”
李三江指著旁邊的桌子:“嗯,我就坐那兒念經。”
主家老頭:“別光坐著,吃點花生米就個小酒,多砸吧砸吧嘴,也能讓我聞個滋味兒。”
李三江:“成成成,我到時候藏隻燒雞再帶盤豬頭肉,給你饞得從棺材坐起來跟我要著吃。”分別後,李三江收拾好東西,就回去了。
山大爺沒回西亭,今晚先睡李三江家。
到家時,瞧見林書友和譚文彬還在一樓看著電視。
李三江:“還沒睡?”
譚文彬:“嗯,這電影看完了就睡。”
李三江和山大爺上了樓。
山大爺打了個欠:“睡覺睡覺,困死了。”
李三江一腳給山大爺踹向淋浴房:“先衝個澡去,要不身上臭烘烘的,熏得我都沒法睡!”逼著山大爺去洗澡後,李三江往自個兒屋走,看見李追遠還坐在外頭藤椅上。
“小遠侯,這晚了,你怎還沒睡啊?”
“太爺,下午睡了午覺,這會兒睡不著。”
“哦。”李三江在旁邊蹲下來,邊抽著煙邊和自家曾孫聊起今兒個發生的事。
以前孤家寡人時不覺得,自個兒的日子自個兒過,自從身邊有了伢兒後,就老想著把平日遇到的事兒存起來,好跟伢兒念叨念叨。
每每這個時候,李追遠都會很認真地聽著,畢竟,除了這個,他能回報太爺的,並不多。
李三江講完後,笑著道:
“小遠侯啊,等哪天你出息大了,想把太爺我帶走,你放心,太爺我絕無二話!
天大地大,咱家小遠侯的事兒最大,哈哈!”
這時,洗完澡的山大爺走了過來,問道:
“三江侯,那主家給你的紙條,你給你家小遠侯了沒?”
李三江不以為意道:“給什給。”
山大爺:“你腦子發了昏?今兒個啥場麵你沒看到?那主家的兒子,肯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甭管他是一時興起,還是人要離家了留個念想,反正這號碼是他給你的,你家小遠侯以後萬一有個什難事兒,說不得這電話一打就解決了。
你沒看戲文演的,咱們平頭老百姓眼天大的事兒,在上麵人眼,也就是隨便揮揮手。”李三江:“我家小遠侯哪用得著這個。”
山大爺:“不是,你真不給啊,萬一攥手丟了咋辦?到時候想打電話都沒地兒找去。”
李三江:“我家小遠侯有的是電話打,是他自己不樂意打罷了。”
山大爺:“,你就吹吧!”
李三江:“誰大半夜的跟你吹牛,你回屋睡你的去吧。”
山大爺回了屋。
李三江又點了一根煙。
他沒吹牛。
李維漢沒見過自己那同輩的北邊親家,但他李三江見過啊。
上次小遠侯帶自己去京旅遊,自己可是跟小遠侯的北爺爺坐一起的。
李三江不曉得那位北爺爺到底有多大,但他能根據自己親身經曆估算出來。
畢竟當年,他是從東北一路入關往南,逃到了長江邊;那位北爺爺是從東北一路攆著自己從入關往南,追到了長江邊。
打電話求人,哪有放著自家親爺爺不打,打給外人的道理?
“房沒煙。”
這時,山大爺又推開門出來了,從李三江口袋掏出煙盒,順帶著把那張寫著電話的紙落了出來。山大爺眼疾手快,把紙一撿,塞到李追遠手上,叮囑道:
“小遠侯,快收好,快收好,有用的!”
李追遠把這張紙放進自己口袋,微笑道:“山大爺,如果我能找到那位爺爺媽媽的老家,是不是用處就更大了?”
山大爺用夾著煙的手指著李追遠,對李三江道:
“聽聽,聽聽!這才是大學生,腦子就是好使,哪像你,也不曉得你腦子今兒個裝的是什!”李三江白了山大爺一眼。
山大爺更進一步,把今天齋事的對象,就是那位主家母親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也念了出來。
李三江罵山大爺在這發羊癲瘋。
山大爺梗著脖子反駁:人要有夢想!
等兩個老人都回屋休息後,李追遠把那張紙在月光下攤開,看著上麵的這串號碼,道:
“我要溜須拍馬,我要趨炎附勢,我要抓住機會往上爬,我要去玉溪。”
自言自語完畢。
李追遠將這張紙折疊好,收起。
以前,自己要出門走江時,太爺會摸來獎券。
不過,自從上次摸獎現場死了人,且摸獎組織者自己也東窗事發被抓進去後,附近地界,已經很久沒有再舉行摸獎活動了。
太爺現在就算想摸,也沒地兒可摸。
但這次,太爺給自己摸了個大的。
李追遠抬起手,食指在身前一點。
一顆紅點,留在了麵前。
少年指尖圍繞這紅點轉動,一道道紅線被引出,形成一個複雜縝密的八卦平麵。
李追遠掌心向前一推。
平麵凹陷,錯位出一層層,似一座紅色尖塔,塔身四周不斷旋轉,莊嚴神秘。
集安之行,讓少年的精神意識強度發生質的變化,以前的秘術,現在能玩兒出更多花樣。
不過,少年抬手一拍,將這紅色的塔身驅散。
李追遠察覺到了這次“獎券”強度上的明顯變化。
按理說,下一浪對自己的難度不大,且麵還有著為秦柳兩家報仇的私活兒,故而理論上,太爺的福運不該在這件事上,莫名加大發力才對。
但有些事可以刨根究底,有些事去細細追究、非要弄個真切,就沒意思了。
反正,太爺永遠都不會害自己。
在這一基礎上,自己再去計算太爺對自己每次的好,具體值多少“錢”,每筆“錢”的波動變化原因,真是吃飽了撐的,也不是個東西。
李追遠站起身,他以及樓下的譚文彬、林書友都沒睡,是在等著潤生回來開會。
潤生人在這,象征著團結意義,這比潤生的腦子更重要。
李追遠看向東屋。
“啪!”
打了一記響指。
東屋臥房。
柳玉梅坐在床上,借著月光,正在繡著被子。
孫女的衣服,可以由她設計再請別人做,那是她真的來不及。
但這三床被子,必須得她一針一線親手來繡。
想著那天李三江對自己豎起三根手指,說出嫁妝是“三床被子”的畫麵。
柳玉梅倒是沒再繼續介意李三江的那種“小家子氣”,停針,抬頭,看著周圍的環境。
當初帶著阿力阿婷住到這,隻是為了蹭那一點李三江的福運,好給自己的孫女治病。
哪能想到,這住著住著,競結成了親家。
親家這詞,最早時專以用來皇親國戚之間的聯姻。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旁邊睡著的阿璃睜開眼,坐起身。
柳玉梅:“有事?”
阿璃點了點頭。
她要去開會了。
柳玉梅給阿璃尋了件披風,幫她打開門,看著自己的孫女走向主屋。
一樓,燈火通明,似還在燒著紙。
柳玉梅臉上露出柔和的笑意。
曾幾何時,她最大的期望就是自己的孫女能稍微像一個正常人,至少擁有一定的自理能力,而眼下,自己的孫女已經能正式參與走江了。
明明還隻是一群年輕的孩子,這也隻是普普通通的一棟農家,但江湖接下來的風浪,卻自這而掀起。
柳玉梅走到供桌前,先點了三根香,隨後坐下來,開始修補這供桌的禁製。
正常情況下,這供桌是實心的,但隻要能解開其上禁製,頭的空間其實很大,存放的是近年來,自己收到的各路信箋、拜帖。
下午自己打牌時,小遠說來搬豆奶,進了東屋。
這一待就是很久。
等自己牌局散場,回到屋時,看見的是被完全破壞掉的供桌禁製,麵的各路信箋拜帖也都有明顯的被翻閱痕跡,很多一看署名自己都懶得拆的,也都被撕開閱覽。
她曾警告過小遠,劉姨的床下麵藏著一個賬冊,有蠱蟲守護;自己這兒供桌頭藏著通信往來,有禁製防禦。
這些,都不是小遠該動心思的,擅自偷看,必付出代價。
現在,這孩子兩樣都看了。
柳玉梅開始修複禁製,而且將禁製繼續提升,增加其破開難度,提升其反噬威力。
柳奶奶做這些時,毫無壓力,反正她相信,以自己的陣法水平,再怎努力發揮,都無法對少年造成什實質性壓力。
但麵子上的事兒,她還是得做的,不做就要吐血。
一樓客廳。
大家圍坐成一個圈。
一個燃著的火盆,擺在眾人中間。
不僅是晚上天涼拿來取暖,也是在做著祭祀。
披著披風的阿璃,坐在少年身邊。
而潤生的身邊,則擺著一張供桌,供桌上立著一幅酆都大帝的畫像。
這是給陰萌團隊參與感。
同時,也是給大帝一個旁聽的機會。
大帝的聽,肯定不是“竊”。
事實上,潤生與陰萌的每次燒祭聯絡,走的都是對大帝的祭祀。
可以理解成,大帝就是二人中間的傳呼台、轉述者。
李追遠開始講述自己下一階段的方案。
少年毫不忌諱地,把自己的私活兒,呈現在大帝麵前。
沒必要藏著掖著,隻要自己能幹好本職,完成毀掉小地獄的目標,大帝不會介意自己趁機撈點兒額外好處。
這種攤開了明打,也能減少猜疑內耗,加深雙方的政治互信。
還是老規矩,李追遠講述完畢後,譚文彬抓重點,給大家做第二專詳長。
林書友負責接話、應話,假裝自己在認真思考。
他這個環節很重要,因為潤生不帶腦子,阿璃不說話,萌萌更是在地下,阿友得代表半數以上的夥伴積極參與。
等譚文彬講述完後,李追遠開口道:
“都聽明白了?”
阿璃點頭。
其餘人:“明白!”
火盆中,飛出一縷灰燼,落在了地上,形成一個字。
這個字,肯定不是陰萌了的。
因為陰萌的字,比這個醜多休。
這個字是:
【開】
老田頭最近的睡眠質量很差。
不是因為屋一個房間會傳來的床板“嘎吱”聲,事實上,對這個,他已經習慣仞。
而是最近這些天,每晚睡著後,都會冷不丁地聽到一記炸雷。
推開窗,外頭沒下雨,繁星閃耀。
等再睡過去,雷聲再起。
昨兒個的雷,響得比往日多多休,還帶著韻律,跟鼓點似的。
陳曦鳶:“早上好!”
老田頭:“哎,早上好。”
陳曦鳶:“昨天您做的點心,真好吃。”
老田頭:“,那我今兒個再給你做?”
陳曦鳶:“好呀,昨兒個做太少體,沒吃盡興。”
老田頭:“行行行,我這就去鎮上買食材。”
陳曦鳶走到壩子上,伸著懶腰深呼吸。
夥海雷動,她最近領悟得越來越深體,這意味著,她的域除體過去的各種輔助作用外,還自帶體攻擊屬爾。
正常人的腦回路大概是別人進體自己的域中後,自己不用動,看著對方被雷劈;陳曦鳶想象中的畫麵是,自己手持笛子,一邊砸一邊自帶雷霆效果。
反正,她覺得如果不能親自擼起袖子上去幹,就像是吃飯時麵前沒有主食。
前麵藥園,阿璃正在采摘藥材。
陳曦鳶跳下孫壩子,跑過來,腳步在藥園邊止住。
這種特殊草藥,就是采摘時也需要講究技巧,她就算想幫忙也沒這個本事。
“小妹妹,怎就你一個人,小弟弟呢?”
阿璃看體她一眼,又看向遠方,然後低頭繼續采摘。
“小弟弟出門體?”
阿璃點體點頭。
“那你沒跟著去?”
阿璃搖了搖頭,又點體點頭。
“他是去布置探路,你是在這收集草藥製作藥丸做好補給,等著到時候再一起正式出發?”阿璃沒再做回應。
老是點頭搖頭,挺累的。
陳曦鳶:“也是哦,算算日子,距離我的下一浪也不遠孫,也該提前規劃規劃,接接浪花休。”對陳曦鳶而言,她的浪花一向很準時。
不過,考慮到前有桃花林後有龍王門庭,這個特殊環境似乎不太適合正常的浪花進來,陳曦鳶叢算去市區碰碰運氣。
她會教樂器,可以在市區找個樂器培訓班當個臨時老師,不要凶資的那種,等接到浪花後,直接去走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