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業先敲了一下住院總辦公室的門,麵沒人回應後,方子業才用鑰匙打開。
規規矩矩請騰元貞教授進門後,請其坐在椅子上,用住院總辦公室的飲水機和一次性杯子給騰元貞教授泡了一杯茶。
雙手放在桌子上後,才輕笑道:“滕老師,您是前輩,我是晚輩。年紀不大,資曆不足,您剛說要請教我。”
“若說得謹慎點,我實在誠惶誠恐。”
方子業咬文嚼字文縐縐,但語氣平靜,並未卑躬。
騰元貞的年紀蠻大了,整頭都可見麻白發,身材中等,老年斑爬滿側臉與耳垂,下頜骨棱角分明,眼神碩碩。
騰元貞跟方子業進辦公室後就一直沒說話,一是為了冷靜自己,二是為了審視今天的事情。方子業話畢了大概半分鍾,騰元貞才開口道:“方子業,我知道,我們燒傷科和你們創傷外科一樣,屬於機緣性必須存在的科室。”
“可燒傷科與創傷外科相比略有不同的是事件發生幾率不一樣。”
騰元貞比較隱晦地表達了當前燒傷科存在的尷尬處境。
病人少、手術也少。
當前,所有三甲醫院全都是差額編製,政府隻會發放基礎工資,公積金之類的也不多。
中南醫院的所有科室也都是自負盈虧,基本上醫務工作者的收入全靠績效這一塊支撐起來。病人量不夠,就績效這一塊的三瓜兩棗,靠情懷是撐不起一個專科的。
方子業平靜說:“可滕老師,您也要注意一點,那就是創傷外科病種的入門門檻低,好一點的社區醫院都在做骨折切開複位內固定術或髓內釘內固定術了。”
燒傷科的燒傷病人固然很少,但創傷外科的醫院體量大啊。
社區醫院絕對沒有燒傷科,但肯定有外科,至少有骨折治療方向的科室。
專科的數量多,大家都要存在,其實車禍、外傷等所致的創傷病人勻下來,可能還比不上中南醫院的燒傷科。
方子業接著道:“滕老師,其實上次啊,我老師袁威宏教授已經把意思表達得非常明確了。”“傳統科室的路,就隻有這兩條。”
“莽撞起局,接受失敗的代價!~”
騰元貞的雙目絲毫不動,道:“可現在,哪還有莽的方向?”
“年代不同了啊。”
“當年,你們骨科初遇發展時,屬於相對“蠻荒’的時代。所以可以依靠要資源傾斜來發展自身。”“現在,就算是我去醫院要錢,我能做些什呢?”
燒傷科的困境與當年的創傷外科很像。
地級市醫院,漢市的市級醫院的醫療水平都發展起來後,病人就被勻走了。
即便是燒傷後的疤痕處理美化,如今也歸入了美容科,再加上私立醫美的崛起,燒傷科不能隻等“燒傷’病人,否則就隻能等著“餓死’。
方子業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所以沒有太多猶豫:“既然滕老師知道時代不一樣了,那莽的形式肯定要更加極端一些了。”
“這時候,就不是與天時鬥,隻能去與人爭。”
“我個人覺得,這個時候除了霸蠻地去從其他專科搶走幾個病種外,實在想不到其他的出路。”騰元貞的眼球突然之間外鼓了幾個毫米:“你讓我從其他專科去搶?”
中南醫院的創傷外科,在李國華教授這一輩,就是強行要錢,發展科室的各方麵技術水平,最後使得中南醫院可以追到鄂省的一流水平。
去解決地級市醫院和縣醫院處理不了的複雜病種和後遺症期病人。
燒傷科的複雜病種與後遺症患者則略不同,一般沒有多少科室能處理後遺症患者。
複雜病種的患者,則多是“故去”!
想要重塑創傷外科的老路,燒傷科也錯失了時間,中南醫院的燒傷科沒有趕上一流梯隊的時間節點。現在想要單純奮力追趕,肯定不如其他醫院發展潛力大。
方子業點頭:“不然呢?除了這個選擇,滕老師您想得到別人的施舍?”
“怎可能呢?”
“就好比皮瓣移植術,我們手外科寧願再發展手外科二病區,也不會輕易地將其送出去。”“好比我們創傷外科的複雜骨折的綜合治療,我們寧願發展創傷外科二病區,也不會把這個病種丟掉。”
“這就是事實。”方子業的聲音不大,語氣剛果。
你不去搶,等著人送?
老師,這是二十一世紀啊。
“那怎搶得過?”
“這不是自己送人頭?”騰元貞的音色弱如細蚊。
騰元貞懂方子業的意思,就是說把這個病種拿過來,我做一段時間,我保證比你做得更好或者對等。所以,醫院層麵,你必須承認我的能力,讓我與他均分病種,或者是全盤交給我來接管。
方子業依舊聲音很平靜地道:“那滕老師您除了期待燒傷案例增加,別無他法。”
“因為一旦出現了特殊的燒傷患者,他們都更願意去同濟醫院和協和醫院,絕不會來中南。”“或者滕老師您期待,科室出一個不世天才,可以帶著燒傷科直接超越鄂省所有的燒傷科吧。”回顧以往,方子業越來越對李國華老教授等人敬重,同樣對自己的老師鄧勇也是更為尊敬。他們的夢想固然是想要等一個創傷外科起飛的時機,可他們也承擔起了當年該承擔的任務。李國華一輩,負責讓中南醫院骨科的科室存活下來,不至於散了架子。
鄧勇這一輩人,則是負責讓骨科的科室想辦法追及省內的一流水平,甚至是進入到超一流梯隊。他們都做到了,都很難。
如果方子業沒有這些底蘊和家底,他搞個屁的毀損傷保肢術。
鄧勇和袁威宏等人都快餓死了,還會讓你禍禍科室的病床,用來接診毀損傷?
想屁吃呢?
科研和未來都是先投入情懷,才能有穩定的收入。
衣不沾身、食不果腹時,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能力填飽肚子。
沒辦法填飽肚子的情況下,就隻能去冒著風險“搶”了。
實質上的搶,是違法的。
但是你通過替代其他人,把其他人給熬死地去“搶’工作、搶社會資源,那你就是合法的“搶’!什風險都不想冒,也不想付出。還想著領著一群人填飽肚子,異想天開?
“可是?”騰元貞的表情開始遲疑,略鬆弛的皮膚開始抖動。
方子業道:“滕老師,您自己也說了,燒傷科室是傳統科室,三甲醫院都必然需要。”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您耍無賴了,或者是最後沒搞成什樣,醫院還能把你們科室真的拆了不成?”
“最多被罵幾句嘛。”
“罵就罵唄,先想辦法吃飽了再說!~”
這是方子業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去搶,不要臉,真的沒搶到手,或者說最後達不到預期的效果,那就耍無賴。
中南醫院絕對不會讓傳統科室散架的。
最多就是處理你一個騰元貞,你都這大年紀了,其實科室吃不吃得飽飯,和你又有多大關係呢?你大不了退休嘛。
退休工資領著,去外麵的小醫院門診一鑽,那日子多滋潤啊?
“退一萬步說,滕老師您在意的真的是自己的收入養不了家,糊不了口?”方子業略提高音調問。騰元貞默默地起身。
今天的他,依舊沒有動茶水。
方子業追了出去,送了騰元貞教授一截。
騰元貞一路都沒有說話,隻是顯得有些癡癡呆呆地進了下樓的電梯,在電梯門合上之後,方子業都未來得及與騰元貞教授再說一句話。
依據中南醫院的績效分配製度,騰元貞教授這樣的正高,拿到的績效係數很高,再怎不濟,都不會讓他們餓到肚子。
真正餓肚子的人,是科室的下級醫生,比如說主治一級。
騰元貞為何這鬧騰?其實也是懷著長者之心的。
如果不是如此的話,方子業是真的懶得搭理他,當然,方子業也不可能按照騰元貞的思路去走路。讓自己去手外科說情,讓劉煌龍放棄潰瘍和皮膚缺損的病種?
方子業一不想挨罵,二也不會做這吃扒外的事情。
是骨科培養了方子業,是骨科這座基石給了方子業一口飯吃,方子業然後就主動賣掉自己家的鍋灶,大言不慚地說家有錢?
這絕對是腦子瓦特了。
可如果是騰元貞自己去發起自己的狠心,非要在醫院層麵搶,那是各自靠能力吃飯的問題。如果騰元貞沒有爭過手外科,那後果自負。
如果搶過了,那燒傷科也就勉強挺了過來,至少以後的數十年,都可以揭開鍋……
“值班的肖文宏說,今天早上燒傷科的騰元貞教授又來找過你了?”袁威宏來到了科室後,第一時間就把方子業帶進了主任辦公室。
“是的,師父。”方子業點頭。
“還是之前那件事?”袁威宏開始摸自己的地中海:“騰老教授這是倚老賣老,非要蓐著年輕人的頭發不放了是吧?”
袁威宏以為騰元貞又來耍無賴,要逼迫方子業去手外科作說客了。
騰元貞滿醫院跑,滿醫院問人的事情,並非秘密。
“師父,那倒也沒有,滕老師還沒來得及說這種話,就被我堵回去了。”方子業搖頭,而後開始洗刻了自己名字的茶杯。
拈好茶葉後,將滾水燙下,茶葉開始起伏,茶香飄散。
“你還能堵得回去他的話?”袁威宏摸頭的手一頓。
方子業笑著道:“師父,滕老師隻是老了,又不是糊塗了。”
“他真要逼我,使不出任何一種手段的。”
“而且我和他不熟,他真動手打我了,我百分之百選擇報警。”
袁威宏是想多了,覺得騰元貞會很好欺負方子業。
其實不然。
騰元貞與方子業的輩分相差太大,他一不好直接出手,二有骨科的老前輩為方子業背書,他根本管不著方子業的前途!
三則,就算是騰元貞去醫院層麵說三道四,醫院也不會為了你一個已經退休,基本不會有太多建樹的老教授,而把前途無量,正年輕的方子業怎樣。
打又不能打,罰也罰不動,鬧也鬧不了,罵幾句他都找不到任何理由。
畢競如今的方子業不當家。
袁威宏繼續摸頭:“那你之後怎說?”
方子業就如實地將自己與騰元貞教授的談話重複了一遍。但隱掉了最後耍無賴的橋段。
袁威宏聽完,輕笑道:“你給騰教授出這個餿主意,他能好聲好氣地和你說話?”
方子業說:“他問了,我就敢說,他做不做是他的事情。”
“誰也不能說是我“引誘、誤導’了他啊?”
“病種之爭,本來就是醫院層麵,醫務處麵的正常交替,和我也沒有太大的關係。”方子業冷靜回道大家都是成年人,騰元貞都將近六十了,假如他真的被方子業“煽風點火’了,別人也隻會覺得是你騰元貞有毛病,這大一把年紀了還那衝。
你去立軍令狀你受罰了活該啊?
袁威宏還要說什時,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
緊接著,劉煌龍轉動門把手,伸進來一顆頭:“袁教授,方教授有空?”
“我來找他看診個病人。”
方子業要給劉煌龍嶽父看病的事情,方子業早就給袁威宏提過,因此袁威宏馬上咽下到了嘴邊的話。親自站了起來,與方子業一起出門。
雖然對方不是醫療界的大佬,但也是華國科研界的巨擘之一,該有的尊敬還是要有的。
劉煌龍親自引人來,檢查資料,病曆之類的,自然都是整理和梳理得格外專業的,因此方子業並未花費太多的功夫,就梳理清楚了老人的情況。
不過看完病曆資料,做完了查體之後,方子業的眉頭便開始緊皺。
劉煌龍幫著老人整理好了衣服後,他再次坐在了方子業的對麵,看出了方子業眼的躊躇,先開口笑著道:
“方教授,你有話就直說嘛,我都這一把年紀了,也沒有什情況是接受不了的!~”
劉煌龍則是略有些緊張地看向了方子業,他嶽父的情況他是最清楚的,自己的嶽父每次體檢過後,他都會看檢查報告。
方子業聞言,輕輕搖頭:“老師,您現在的情況,我不太好給合適的建議啊?”
“如果從醫學者的角度,我建議您放下工作,好好開始康養!~”
老人的情況比較特殊,你要說什外傷,那也不是。
但與自己的工作絕對相關。
“這樣或許可以避免更加糟糕的再續進展。”方子業吞咽了兩口口水,並未直言。
難怪劉煌龍從來不提起他的嶽父,也從未引薦過方子業去見見這位老頭。
他身上的慢性損傷,是由放射性物質堆積而引起的慢性核輻射損傷。
這東西,如果不停止工作,單純想要靠著藥物、康複來調養,隻能是隔靴搔癢。
因此,方子業說話也比較謹慎。
或許,老人並不是傳統的什重核組成員,但就算是輕核組成員,也不是方子業可以隨便碰的東西啊。核輻射損傷影響到肌肉和神經組織的病例,非常罕見,所以袁威宏根本沒有接診經驗。
可方子業在療養院期間,都為類似後期的患者做過功能重建術,所以,方子業知道。
而在療養院,有三不管。
不管對方身份,不管對方病因,不問對方姓名。隻負責治病,把醫療保障搞好,將技術做到位,其他的責任也不用療養院承擔。
願意做就做,不願意做拉倒!
劉煌龍道:“那方教授,這種情況,有沒有比較好的康複方法,可以延緩一下?”
劉煌龍是專業的,所以也馬上聚焦到專業的問題上。
方子業說:“康複訓練的方法,最多隻能延緩功能。並不能避免組織受損甚至進一步的惡化。”“避標不避本!~最好的選擇,就是好好休息。”
“不能繼續活動加重損傷了,不然就得走到手術那一步了。”方子業說完輕笑,也是開始淡定下來。其實也沒有那大不了的,隻要自己不隨便亂說就行。
劉煌龍看了一眼老人。
“辛苦方教授為我擬定一份康複方案吧,盡量寫詳細點。能讓我以後多走一走路也挺好的。”老人也回得很果斷。
方子業點頭應下:“好的,老師,這些資料我先收起來,回去之後再特意地磨一磨,一定盡量地為您設定一套康複方案出來。”
劉煌龍見方子業答應了下來,也就客客氣氣地帶著自己的嶽父往外走了。
方子業和袁威宏二人看著老人的步姿,看起來正常,其實肌肉收縮就明顯不太對勁,他的行走不如普通人那自然。
有一點強行在走路的意思,應該是部分肌肉的功能受到了損傷。
但是,他還能正常行走,那現下的情況,就不適合做功能重建術。
而且他都這把年紀了,功能健複術也不可能在他的身上施展。
“子業,這什情況?我怎感覺你和劉煌龍都在打啞謎呢?”袁威宏感覺自己看過了方子業的接診流程,又感覺沒看完。
有一種拉屎拉到半截夾一下沒夾斷,反倒是夾塞回去的感覺。
方子業轉頭道:“師父,那老師還沒有走遠,您去當麵問呀?”
“院士老師的事情,又不是我們專業內的,我可不感興趣。”
行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個專業,都有相對密級的課題,方子業對此並不感興趣。
“那就算了吧。”袁威宏可不敢觸黴頭。
其他的他不了解,但是骨科的很多院士都有軍醫院的背景,搞的課題也神秘兮兮的,外放的課題參與數量少得可憐。
卻又堂而皇之地被推上了院士的位置,肯定是有些東西不方便外泄的。
方子業這時,看了看手表,看到時間已經接近八點半。
方子業便道:“師父,我們去查房吧,查完房後,我還得去看一下洛聽竹的繼父。”
洛聽竹父母離婚的事情,在科室不是秘密。重組家庭之後,也可以叫繼父。
隻是對方與洛聽竹之間沒有明確的撫養關係,以後洛聽竹沒有給其養老的義務。
“嗯,好!”
“等會兒你去骨病科,我再組織一下下周的手術安排,爭取周三之前,把在院病人的所有手術都敲定。”
“再去做一下其他沒來得及做手術患者的思想工作,該道歉道歉啊…”袁威宏也有一攤子事。說完,袁威宏又道:“哦,對了,華山醫院的聚餐,我就不去了吧,華西醫院和魔都六院的聚餐,如果你覺得機會合適的話,引薦你師父見一見業內的老前輩。”
“我還有用。”袁威宏回去思考過了。
他如果要從優青往下一步走,必然要有人提攜,自己也要有能力底蘊。
袁威宏不缺課題,就怕到時候的課題質量與其他人相當,然後別人就看其他人的積累更厚,把自己擠下去了。
雖然優青和傑青帽子不能同時戴著,但袁威宏也覬覦優青課題結題之後,再更進一步啊?
“好的師父,我昨天晚上也想了一下,我就答應華西醫院和魔都六院的約飯。”
“鵬城大學和華山醫院的飯局,就暫時推了。”
“雖然鵬城大學的老師來頭不小,可我也覺得,與那位老師並不是很熟悉,還是不要太表現親近為好。”方子業說。
袁威宏馬上就理解了方子業的意思。
一個地區,專業內的院士你要說和煦一團,這很難說清楚。
可方子業是先於裘正華老教授關係處好了,估計是近期打聽到了,裘正華老教授與鵬城大學的那位老教授的關係不怎好。
方子業也就索性不兩麵三刀地求左右逢源。
先遇到就是緣分。
當然,具體原因袁威宏也沒問:“你心想清楚了就行,不用特意給我匯報。”
袁威宏已經學會了放手,方子業也略習慣師父的不束縛,但還是補充道:“師父,我並不精通這些人情往來,現在就隻是憑借著感覺走。”
“如果關鍵的時候,您和鄧老師該勸的還是要勸一下,我也不是完全不聽勸。”
“隻要不涉及到我認為的底線,多一個選擇就多一條路。”
袁威宏站起來:“你放心吧,又不是不管你。”
“先做事吧,事情很多,準確來說,你現在的事情比我還要多,所以要更加精簡時間安排,不要浪費了。”
方子業早就體會了時間恨不得掰開花的感覺,也就沒有繼續與袁威宏客套糾結,陪著師父喝完了一杯茶後,就走出科室,往樓下的骨腫瘤專科而去。
方子業的心情頗好,推開步梯通道的門後,打算直接往科室進。
可才到骨肉瘤專科所在樓層,方子業就感覺汗毛略豎起,仿佛自己是被一雙“眼睛”盯上了。當然,方子業很快就發現了目光的來源,就站在了自己的正前方一
是一對中年夫婦,兩人失神地坐在了骨腫瘤專科的門口,不過此刻,兩人黯淡無神的表情中,多了一分複雜。
中年婦女在看到方子業的第一時間,眼圈肉眼可見的紅了,內透射出一道淩厲的光芒,這道光芒轉瞬即逝。
而後改為了幽怨,無奈,又轉為憤怒,又轉成安然、平靜,感謝………
在她身側,中年男子的鬢角已經全白,他滿臉昏暗無光,此刻咬著牙梆子,歪著頭,看著方子業。與他老婆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徹底空洞,沒有任何變化,仿佛一具行屍走肉一般。
方子業記得這對中年夫婦。
是方子業去年離開中南醫院之前,見到過的那一家三口。
那一次,他們推著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
方子業的記憶逐漸模糊,那小女孩應該還捆著小辮子,當時應該是吃著甜筒,看起來很開心那是一個比言初小朋友還要活潑開朗的小女孩。
“哥哥,你要吃冰激淩?”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還如此問過方子業。
方子業眯起的眼睛逐漸睜開,關於這一家三口的回憶,也僅限於此,方子業已經記不得當初和他們談過什。
他對三人的記憶,僅限於小女孩手的甜筒,以及她問的那句「哥哥,你要吃冰激淩?’方子業當時都沒有回答,但如果再給方子業一次機會的話,他不會像上次那冷漠,他會回答說要還是不要。
這一次,夫婦兩人的身前,不再有輪椅。
方子業站定了大概四十多秒,對著二人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點頭後,舉起了右手打了個招呼,勉強擠出一個“遺憾’的笑容。
方子業無愧於二人!
但也覺得遺憾。
女人看到方子業認出了她們,簌一下站了起來。
可她站起瞬間,目光空洞的中年就拉住了女人的手腕,也同時跟著站起。
這代表他隻是失了神,並不是失了智。
女人並未特別衝動地上來質問,而是眼圈通紅,眼角擠出淚水,低聲哭泣:“方教授,我女兒叫她趙萌萌。”
方子業聽了,眨了眨眼皮,點頭道:“對不起,上次都忘記問她叫什了。”
“她真的很可愛,也值得你們所有的愛。”
“但還是對不起,即便是我現在見到你們,萌萌的病情依舊是不可控的階段……”
中年男子道:“方教授,您去忙吧。”
“我們這次過來是為了找一個東西,我女兒有一件東西丟了。”
“我們後來才想起來,在家沒找到,就想著是不是掉在這了。”
方子業聽完,問道:“那找到了嗎?要不要我們一起幫你們找?”
“找到了,找到了,方教授。您忙您的。”中年男子點頭道。
方子業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丟的到底是什東西。
方子業徑直進入骨病科,很快就將這份情緒壓了下去。
因為,根據方子業之前的骨病科同學描述,中年夫婦的女兒,絕對不是最可愛的女孩,甚至都不是最可愛的小女孩,隻能算是最可愛的女孩子之一。
還有很多很多的最可愛女孩子之一,最可愛最可愛的男孩子之一,半大小子,半大少女……或者說,年紀大小,是否可愛,成績好壞,美貌高低,聽話或者不聽話,在骨病科這個狹窄的空間,沒有絲毫意義。
方子業進到了骨病科後,也沒有專人等著他,直到方子業抵達了醫生辦公室門口後,才有人認出了方子業,喊了一聲之後,骨病科的眾人才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啊,劉高波與阮阿姨二人也是轉過頭,劉夏此刻則是臉上有些高興地對著方子業招了招手。但杜英山此刻卻完全顧不得方子業與他們敘舊,而是道:“子業,你過來一下,我發現這個劉高波的腫瘤預後,相對而言比其他同質患者的質量都要更好一些。”
“你不會是在建立微循環的時候留了一手吧?”
方子業沒有動過劉高波的化療方案,全都是骨病科的教授根據體重規範地予以化療方案。
方子業聞言喊了一聲劉叔和阮阿姨後,便走了過去,開著玩笑:“杜老師,我又不姓劉。”“如果真的有人叫留一手,手外科的劉教授是罪魁禍首。”
方子業一邊說著,也一邊提起了劉高波化療後複查的三次CT結果,兩次核磁結果。
果不其然的是,劉高波最近一次核磁檢查中,腰椎中的骨肉瘤的瘤體,隻剩下之前的四分之一大小。杜英山審視著方子業看完之後,才開玩笑道:“就按照這個化療進度,我都想直接局部消融處理算了。“也可以啊,杜老師你在這方麵是專業的,你如果覺得現在可以直接消融處理,那就直接消融唄?”方子業沒有絲毫意見,肯定了杜英山的說法。
“開玩笑的,我怎舍得?”
杜英山繼續看了一眼核磁,而後再看了看劉高波的精神狀態,語氣篤定道:“再化療兩到三次試試,三次之後,我們再做一個造影。”
“如果瘤體以及周圍的血管依舊旺盛的話,我們再考慮手術治療。”
“而如果局部的血管以及腫瘤細胞都已經徹底被滅除了的話,那你這種局限性的骨肉瘤,就可以被徹底定義為有可能通過化療就完全解決的骨肉瘤類別之一了。”
“劉高波,你現在的狀態也好,我們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不必著急手術。”
劉高波也不是醫學專業的,聞言滿臉笑容,憨態道:“杜教授,我都聽您的,您怎安排,我怎接受治療。”
阮秋桃也點頭:“對啊,杜教授,都聽您的………”
話說到這的時候,方子業忽然發現,在醫生辦公室圍聚著的人越來越多。
而且,在外麵的家屬自主討論聲也是毫無保留地送入到眾人的耳。
“這位就是教授們經常提起的方教授吧?聽說現在骨腫瘤最先進的治療,就是他帶隊開發的。”“好像是叫什循環化療,副作用小,化療的效果強,一些早期和中期的腫瘤,都可以不用手術,就有機會可以痊愈。”
“有好多之前做了手術的人,都又回來重新接受化療了,就是因為現在的化療副作用小。”“那小多了,你不知道哦,我家兒子前麵兩次化療的時候,頭發一把一把掉。”
“化療期間,吐得一塌糊塗,總是說胃痛胃痛,吃不了喝不下,整個人莖莖瘦,睡也睡不好,說肚子痛“上個月來化療的時候,就完全不一樣了。吃得好,睡得香,仿佛沒化療這回事一樣…”
隨著聲音越來越大,方子業眯著眼睛,以為這是杜英山故意組織了一場秀場給自己。
但沒想到,杜英山把手往辦公桌上一拍,斥道:“你們幹什?都圍在辦公室門口幹嘛?”“辦公室是接診的地方,這的東西涉及到其他人的隱私,推己及人。”
“你們自己的隱私也不想被別人知道,就不要窺聽其他人的隱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