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麵對嚴苛債主的步步緊逼,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受害者落下眼淚,舍棄尊嚴,苦苦哀求,卻得不到任何的讓步,在逐步增高的利息之下,哪怕變賣家產、出賣器官,賣掉孩子都還不上那一筆如山的巨債,最後潦倒街頭、奄奄一息的哭喊……多催人淚下的故事,多令人義憤填膺的惡果。
最好再來點暴力催收的戲碼,對,再死上幾個人,最好是年輕人或者是小孩兒,有照片或者視頻更好。
這樣便能夠理所當然的以此為基礎,掀起一場新的風暴,不知多少人已經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想要加入這一場遊戲之中,就像是食人魚蜂擁而上一樣,將鯨魚的幼崽啃成一具枯骨。
一鯨落,萬物生。
實乃美德美景美聞。
隻可惜的是,故事才剛開頭,後麵好像就沒了。
就好像卑微的農奴祈求地主寬限幾天,過個好年的時候,地主卻大手一揮:嗨,多大點事兒啊,甭說了,你愛什時候還就什時候還,哦,對了,快過年了,這兩袋大米你拿上,走的時候再帶半扇豬肉,給孩子補補葷腥……從此大家就過上了幸福的日子。
這對嗎?
是這樣的嗎?
故事不是這寫的好吧!
矛盾呢?衝突呢?沒有反派,沒有鬥爭,還怎寫後麵的大長篇,我還怎靠著自己的戲份恰錢?
一時間,看著那一張和煦平靜的麵孔,不隻是馮耀,所有人都錯愕之中,麵麵相覷。
難以置信。
就連原本想要掏出血書在隔壁記者的攝像頭前哭泣嚎啕的精神小夥兒都尬住了,下意識的看向了馮耀。
不是,這戲你讓我怎接?他怎不按劇本來啊?
改詞了!
“……真的?”
漫長的沉默,馮耀的神情僵硬著,狐疑,瞥著催收者的麵孔,欲言又止。
“不然呢?難道要逼著你賣兒賣女?”
催收者自己都被逗笑了: “我們海岸可是合法企業,納稅守法,怎可能暴力催收?我來這就是通知一下,總不至於把刀子架別人脖子上要錢吧?”
“那……那你……”
馮耀吞了口唾沫,看了一眼外麵那些荷槍實彈、武裝到牙齒的士兵,難以理解。
你特帶著抄家的人手和裝備,來送個通知單,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哦,這個啊……是我們老板說的。”
催收者憨厚一笑: “我們海岸向來是以人為本
的,不論何時何地,員工的安全和生命都是放在第一位的,最近城外比較亂,我們這些人出門,都是必須按照標準來的,如果能將債務結清的話,不也方便一起護送回去?”
馮耀頓時恍然,點頭如搗蒜。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您說得對啊。
起碼麵上是這樣的至於心怎琢磨,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隻是就在心思電轉的時候,卻忽然聽見了催收者的話語: “對了,還有一件事情……”
霎時間,所有人動作一滯。
馮耀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眼睛瞪大。
戲肉,終於來了!
心中頓時一陣雀躍和期待:到底是海岸,裝模做樣了這久,終於是忍不住了吧?快,暴露出你本來的麵目來……
然後,就看到了,催收者的神情難掩悵然,無可奈何的搖頭。
仰天一歎。
“其實,豈止是你們呢,城外的日子都不好過,最近大家日子都不容易海岸的好日子,也到頭啦。”
他唏噓的感慨道: “之前雨季的時候,水鬼那檔子事兒你聽說了吧。那多海盜烏壓壓的往海州衝啊,新泉首當其衝,損失慘重,整個廠區都已經被打爛了,如今生產遲遲恢複不了,支出還越來越大,實不相瞞,已經是資不抵債了。”
仿佛酒逢知己一般,他抓著馮耀的手就開始倒
苦水: “如今海岸的狀況和境遇,實在是一言難盡,就靠著回收一點債務才能夠勉強維持了,可很多資產都開始轉賣了,你可能都聽說了,昨天的時候,老板為了重建廠區,連三輪車生產線都賣給其他人了……”
那撲麵而來的愁苦、悲傷和痛心的感覺,如此熟悉。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一般。
令他錯愕之中,頓時惱怒——你特的,拿我的招數來對付我?!
哭窮誰不會啊!
來,一起哭,看誰能哭的過誰!
今天就要你見識一下,荒野傳奇賴賬王的本事!
一時間,愁雲慘霧的會議室,馮耀已經再度潸然淚下,連聲訴苦,說到心酸之處,情不自禁的和催收者一起抱頭痛哭了起來。
哭嘛!
眼淚又不值錢。
反正等頂過今天,爺就開始清理家產,卷起細軟轉移資產,準備跑路了,誰特管你!
“老哥,你也不容易啊。”他哽咽的握著催收者的手: “你放心,海岸不負我,我也絕對不負海岸,我們永遠跟海岸一條心,隻要咱們把日子過好,比什都強。等秋耕結束,哥哥我就帶著人,去海岸打螺絲!”
“哦,那倒不用了。”
催收者搖頭婉拒,令馮耀茫然一瞬,“我剛剛
說的你可能沒聽清楚,我們已經開始拋售資產了,除了三輪車和摩托車的生產線之外,還有債務關係??迫於局勢,很多沒辦法償還的債務,隻能打包在一起,廉價出售了。”
他撫摸著馮耀遍布老繭的雙手,欣賞著他錯愕的表情,語重心長: “有勞您的關心,下次我就不來了。”
他說,“咱們有緣再會吧。”
“啥?”馮耀呆滯。
“來,今天正好,人齊了,我來介紹一下一__”
催收者起身,指向身邊那個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沉默抽煙的中年男人: “這位就是打算收購貴方債務的萬金融的代表,朱先生。朱先生,這位就是馮耀先生。”
朱老板抽著煙漫不經心的微微點頭,隔著嫋嫋的煙霧,瞥了一眼馮耀。
又冷淡的收回了視線。
毫不在乎。
那樣的眼神……
令馮耀,遍體生寒。
就像是看著一塊躺在砧板上的魚肉一樣,尋覓著下刀之處……
等等,萬金融?哪個萬?好像曾經聽說過,似乎是行舟集團下屬的投資部門?崖城的那個?
那豈不就是……
那一瞬間,馮耀,如墜冰窟。
————荒集!!!!
“您意下如何?”催收者回頭看向朱先生。
朱先生掐了煙,點了點頭: “可以,沒問題。”
於是,催收者的神情越發熱切起來: “那咱們把合同簽了吧?”
朱先生點頭。
“等等!”
馮耀下意識的起身,想要阻止: “等一下……”
可沒有人理他。
甚至,無人在意。
就在聚落這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上,催收者從手提箱掏出了一疊文件來,一式兩份,還有一根簽字筆。
簽字在第六、第九、第十頁,附錄按手印,蓋章,然後加蓋騎縫公章。
交接如此迅速,行雲流水。
好像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
簽完了最後一個字之後,朱先生緩緩起身,握手: “合作愉快。”
“愉快,愉快。”
催收者熱切一笑, “來之前苟總就跟我說了,朱生做事,就是爽快哦!”
“客氣了茂哥吩咐過,季先生的事情,就是他
的事情,季先生的要求,就要按照陳老板的要求去做。”
不假辭色的朱先生難得向著催收者一笑, “等這一陣忙完,我做做東,慶祝慶祝。”
“好說好說。”
兩人走完了流程,催收者吹幹了紙上的墨跡,將合同裝進手提箱,提起: “那我接下來我就不打擾了,還有兩張通知要送呢。”
“慢走。”朱先生道別,如同主人一般,將客人送到門外。
催收者最後回頭,看向了呆滯的眾人,乃至,好像終於明白了什,臉色漸漸慘白的馮耀,於是,便最後,咧嘴一笑。
揮手道別。
“回見了,各位。”
嗯,如果將來還能夠見到的話……
而伴隨著催收者的遠去,裝甲車轟轟消失不見,整個聚落的氣氛,卻越發的壓抑,如死一般的低沉。
明明剛剛麵對海岸的武裝清收隊都敢奮起反抗的人群,此刻看著那個手無寸鐵的人一步步朝著他們走過來時,卻都忍不住,想要後退。
死寂之中,朱先生坐回了主位上,再一次的打開了銀質煙盒,朗聲打火機的清脆聲音擴散,令所有人的眼皮子,瘋狂跳動了起來。
“呼——————”
窗外蒼白的陽光照耀之下,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那張麵孔。
“說說吧,拿個章程出來。”
朱先生瞥著噤若寒蟬的馮耀,忽的一笑: “放心,陳先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有什難處,他是一定能體諒大家的。
我猜,他也一定很想知道……”
朱先生瞥著一張張呆滯蒼白的麵孔,笑意惡寒刺骨: “什樣的英雄好漢,連荒集的錢都敢欠?”
咕咚……
死寂,就隻剩下吞口水的聲音。
如此刺耳。
看著那一雙毫無任何笑意的眼睛,馮耀的表情抽搐著,此時此刻,就隻剩下了唯一一個問題……
現在想要還錢,還來得及嗎?
“……哎呀,來不及了。”
“老板他今天去崖城了,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司的宗旨是絕不幹涉成員的私人空間,下班時間嚴禁電話騷擾的,對,哪怕老板也是一樣。明天?明天周六,我們會在周一為您轉達……”
“我會為您轉達的,是的,您可以聯係他的私人助理,伊西絲女士會為您預約時間……明年?那確實沒辦法……請問還有什能幫到您的?”
“還錢?不好意思,目前這個業務已經截止辦理了,沒辦法,實在聯係不上,要不您再等等?
哎呀,真是太過分了,怎能這樣呢?!
您放心,等老板回來,我立馬跟他講……下次一定!”
而就在剛剛才修建好的辦公室,信使物流剛剛上任的總經理·苟總,掛掉了又一個聚落打過來的電話之後上,便忘掉了另一頭的血淚控訴。
低頭,看著屏幕上又一筆從萬金融那邊打過來的款項,美滋滋的端起了搪瓷缸子來嘬了一口茶葉。
回頭,看向窗外烈日之下一處處工地升騰而起的塵埃,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我們的事業正在蒸蒸日上,蒸蒸日上呀……
到底還是老板有辦法!
我們海岸可是正規企業,怎能做暴力催收的事情呢?況且,這不還是有專業的人在旁邊?
這一大筆壞賬,轉手賣給荒集,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問題,一筆又一筆的資金刷刷的就流回來了哇,這下子賬麵立刻就寬裕了不少。
原本因為新泉擴建、造船廠的前期投入以及工坊火葬場一樣的燒錢效率和無底洞一樣的資金需求之下而捉襟見肘的財務狀況也大大的緩解了。
這日子,可不就好起來了?!
至於那些個又不想還錢又不想死還不想進廠打螺絲的聚落到了荒集手,究竟是請客斬首還是收下當狗,都和海岸無關了。
我們可是做正經生意的!
伴隨著雨季的結束,就在季廠長‘積勞成疾’、‘抱病修養’的幾個月的時間,海岸工業的發展卻呈現
出如火如荼的態勢。
目前的銷售已經突破海州的範圍,出口千島和中土,三輪車和拖拉機都賣到紅邦去了,那叫一個有口皆碑,祭祀王耕完地都說這玩意兒比耙子好使!
局麵眼看著是打開了,正是趁熱打鐵的時候。
這些日子複工以來,從上到下,從辦公室的文員再到廠房的工人,幾乎每個能喘氣兒的都在領著雙倍工資和獎金當核動力驢一樣在用,人力最緊缺的要死。
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想跟海岸玩點心眼子的家夥,那就沒必要手下留情了。
正路的規矩你不講,那就按照荒集的規矩來吧。
陳行舟正愁著沒辦法再加強一下自己的影響力,擴展一下崖城荒集的範圍呢,這種送上門來賣的狗,自然不會放過,買單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緊接著就把手底下翅膀硬了的幹兒契女們一個個的撒出來安排就業了。
而於此同時,信使物流的發展卻得到了崖城和潮城這兩座最大的海州中心城的支持,得到了預想之外的無數綠燈。
當然,在這個過程之中,參與的人也越來越多,季覺卻不在乎那點股份的稀釋,反而來者不拒。
就這樣,在諸多支持和投資之下,原本小打小鬧的覆蓋網絡開始不斷的擴張,發展。
倘若原本銜接著兩座中心城和七座小城的運輸渠道是大動脈的話,那如今無以計數的細小根係
就像是大動脈之外的細小血管一樣,通過荒野逐步生長,纏繞在了諸多小城、村鎮乃至聚落之上……
如今在荒野之上,無以計數的聚落和村鎮,就像是星星點點的小點,彼此之間的鏈接也脆弱如蛛絲。
隻需要一場大風過來,那些小點就回搖搖欲墜,蛛絲也會七零八落,可偏偏,又會在聚落民和垃圾佬的串聯之下再一次以預想之外的方式,重新連接。
而在信使物流和海量小三輪的催化之下,速度更是快的離譜了,呈現出了某種另類的堅韌和穩固。
於是,吊詭的狀況就在海州出現了。
明明自古以來天元白鹿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是此消彼長,可偏偏隨著海岸工業和信使物流的發展,天元和白鹿都特贏麻了。
最後一場暴雨過後,整個海州都好像變得欣欣向榮。
上到城的市政廳、總督府,下到荒野的聚落民和垃圾佬,乃至中間無數與此有關的市民和從業者,日子全都好起來了!
包括已經在新鄉療養院莫名其妙的腿斷了十幾次、直接躺成MVP的季覺……
謝醫生看過病曆之後,終於大手一揮,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