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許諾(九)
王根生非常認真地吃完飯盒的飯菜,一粒米都沒有浪費,最後剩的一點油星子,還接了一碗開水就著開水喝了。
吃完飯,王根生拿著飯盒一個人回宿舍。他到食堂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吃完飯外麵已經全黑,路上沒有路燈,隻能摸黑回去,所幸宿舍離棉紡廠並不遠,隻有10多分鍾的路程。
王根生到宿舍的時候,他宿舍的門是開,麵還有燈光。秦淮第一反應是進賊了,他記得王根生同事說王根生住的是單人宿舍,沒有室友,但王根生顯得很淡定,推門而入。
宿舍不大,說是單人宿舍其實就是一個小單間,放著一張小小的單人床,有一張桌子一個櫃子,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家具連椅子都沒有,更沒有獨立衛浴。
和石大膽的宿舍比起來,王根生的宿舍要寒磣很多,是肉眼可見的窮。書桌上沒有搪瓷杯,窗戶的玻璃碎了一角是拿紙糊住的,宿舍沒有開水瓶,隻有一個小煤爐和一個破舊的全是坑的燒水壺,床上隻有一個扁扁的小枕頭和一床薄被子,是小偷來了都得扔一分錢再走的程度。
這個宿舍唯一和現代科技沾邊的恐怕隻有頂上的電燈,光是昏黃的,晃眼。
王根生宿舍的不是別人,是剛剛才在飯堂遇見的許諾。王根生推門進去的時候,許諾正蹲在地上點煤球,手雀黑,見王根生回來了許諾也沒有起身的意思,依舊蹲著烤火。
「你這屋子不是朝南的嗎?怎冷得跟冰窖似的,每次來你這幾我都得自帶煤球。棉紡廠不是發煤球票嗎?你就留點自己買點吧,山市有那冷嗎,你這扛凍。」
王根生說:「之前有,現在天太冷了用煤爐煮紅薯費煤,我就沒煮過,煤球用完後再也沒買。」
許諾:「————你們棉紡廠也有個姓王的很摳,別人叫他王老摳,我看那個外號不應該安他身上,應該放你身上。」
許諾不客氣地直接一屁股坐在王根生床上:「你這連把椅子都沒有。」
「你坐床就行。」王根生走到櫃子邊,從兜摸出鎖打開櫃子,秦淮往櫃子看了一眼,也是空蕩蕩的,除了有幾件衣服外幾乎什都沒有。
王根生把攢的票據拿出來,遞給許諾:「這是我這段時間攢的糖票布票
肉票工業卷,我想全都換成全國糧票。」
許諾接過票據開始清點,邊數邊問:「你家又不夠吃?」
「上個月我媽給我寫信,讓我不要往家寄東西過年吃點好的。這些票據我原本是留著自己用的,但是今天我聽說廠過年會發東西,我一個人用不了這多,還是換成糧票寄回去吧。」
許諾都有點無語了,數完後把這些票據揣進左邊的兜,然後從右邊的兜掏出全國糧票,數了幾張交給王根生:「我有時候真想跟我爸說說你這過的都是什日子,讓他給你開小灶多發點福利,省得棉紡廠的大學生哪天一不小心在宿舍餓死了。」
「不過我也聽說了,今年過年發的東西挺多,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在年三十上午發。要殺豬嘛,現殺現分肉,也就是你住這個宿舍不做飯,不然賣賣慘還能找食堂討碗豬血。」
「對了,你之前煮紅薯的鍋破了也沒買新鍋,你們財務過年放5天假,這5天你怎吃飯?奢侈一把下館子?過年期間國營飯店的位置可不好搶。」
王根生說:「我打聽過了,過年食堂有飯。」
「有的車間過年期間要趕工,輪崗排班,我們財務雖然統一放假,但是年前不可能把全部的活都幹完。如果自願加班,不光有機率評模範,還可以免費吃食堂。」
「我已經跟科長說了,我不放假,自願加班。」
許諾:————
許諾看王根生的眼神已經變成了你究竟是什品種的外星人,就為了吃兩頓免費飯無償自願加班,傳出去別人還以為咱們棉紡廠苛待大學生,給大學生餓得連飯都吃不起。
許諾在無語之餘,默默從右兜掏出一張糧票,塞給王根生:「就當是我替我爸給你付的加班費。」
王根生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收下。
「還有別的要換的不?」許諾問。
王根生搖頭,說:「我就攢了這些票,但我想問一下,年三十發的東西你收嗎?」
許諾一時間沒控製好音量,差點叫起來:「你一點東西不留啊?你剛剛不是才說因為過年發東西,才拿這些票據和我換的嗎?」
「我不全換,豬肉都給你,如果有餅乾糕點糖果我得留下年後寄回家。
我大哥和大嫂都是臨時工沒有過年福利,我爸工作的廠子每年過年發的東西都一樣。」
「還有布,你能不能幫我換些瑕疵布?我想多攢點等開春寄回去給家人做身新衣服,我爸已經有15年沒做過新衣服了。」
許諾無奈點頭:「行行行,多給你換點。瑕疵布好換,那豬肉也不用換給別人了,我按市價都給你買了,三斤肉正好做一盤紅燒肉。」
「行,就這樣,三十那天你早點下班,我下午4點到你宿舍等你。反正你過年要無償加班,早點下班你們科室不會有人說什的,整個財務科就你一個人幹活,要我說你把你們科長的暖水瓶順回來也沒什。」
許諾起身離開,王根生把他送到門口,說了一句謝謝。
「謝什,都是生意。」
「我知道你沒賺我錢。」王根生說,「你幫我換錢票還要擔風險,可能還要往貼錢,我知道的。」
許諾沒說話,笑笑走了。
許諾人走了,煤球留了下來。王根生用煤爐剩下的煤球燒了一壺熱水,將熱水兌進冷水把攢了幾天的衣服洗了,然後睡覺。
煤球一直在煤爐燃燒了幾個小時才燒盡,秦淮在王根生記憶感受不到溫度,但根據王根生絲滑的睡眠來判斷,原本冷的跟冰窖一樣的屋子在燒了幾個小時煤球後應該還蠻暖和的。
第2天,秦淮在王根生上班的時候知道了現在的日期,臘月二十七。
距離年三十還有三天時間。
接下來的幾天,秦淮一直跟著王根生上班。
怎說呢,很無聊。
年輕版本的王根生是個很無趣的人,沒有興趣愛好,沒有物質追求,連物質都不追求更別說精神。王根生的社交範圍很窄,平日隻接觸同科室的幾個人。
通過科室另外兩人的閑聊秦淮聽出來,棉紡廠不止一個財務科,王根生所在的科室算上他一共有4名普通財務和1位科長,全都是混子關係戶,不幹活。
5個人的活由王根生1人幹,因此即使科室活不多,但王根生活很多,王根生每天從早到晚除了吃飯就是工作,根本沒有時間幹其他事情和社交。
王根生這種勤勤懇懇老黃牛式的幹法也不是沒有收獲,他們科室雖然全都是關係戶,但關係戶有關係戶的優勢,發福利的時候總能要來最好的。
又因為都是關係戶全都指著王根生幹活,全科室的福利其他人都隻是象徵性的拿一點,其餘的全給王根生。許諾開玩笑說的,讓王根生把科長的熱水瓶直接拿走是可以執行的,經過秦淮幾天的判斷,他相信王根生的科長應該不介意。
當然,追求公平正義的法獸幹不出蜉蝣這種順手牽羊的事情。
王根生最多每天下午把科長辦公桌上的報紙拿走,看完再還回去。
這樣平淡枯燥且社畜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年三十上午,再熱愛加班的社畜,麵對發過年福利這種大事,都會暫時放下手中沒算完的報表,樂地排隊領東西。
棉紡廠的過年福利非常豐富。
每人3斤豬肉1個罐頭8塊肥皂兩斤散稱糖果半斤糕點12盒火柴煤票2根牙刷1條毛巾2匹瑕疵布10張洗澡票2張電影票6個雞蛋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王根生同科室的同事把不算值錢的洗澡票瑕疵布之類的東西全都塞給王根生。其中科長最大方,罐頭和散稱糖果都給了,可見科室真的很需要願意幹活的牛馬來給大家幹活。
王根生領完東西後沒有第一時間回家,而是回辦公室幹活幹到3點40分才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滿載而歸。
任誰看了都得感歎一句真是天選牛馬,勤勤懇懇好員工。
王根生到家的時候,許諾已經在宿舍等他了。
煤爐正燒著煤球。
「你們財務今年發這多東西?」許諾看著王根生的大包小包都驚呆了」我今天上午幫車隊的許默領東西,隻有你這一半多。」
「你們財務的大領導去打劫了?給你們發這多車間不會有意見嗎?」
「科長他們人好,分了很多東西給我。」王根生說著,放下東西開始一一清點,把要給許諾的東西理出來。
許諾看著這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頭都是大的,連連擺手:「停停停,你先別理,我趕時間,我奶奶還等著我回去給她燒紅燒肉呢。」
「我就是過來拿肉,剩下的東西過幾天我再來拿,你理好就行。桌上的倆飯盒看見了沒?那是我爸媽的舊飯盒,送你了,明年有東西還找我換。」
「大過年的別吃食堂,不是我貶低棉紡廠的食堂,棉紡廠這大一廠子,食堂師傅的手藝是真差。做菜除了曉得放油什都不曉得,水煮黃豆都要放豬油也不知道是怎想的,豬油有的多炒點青菜不好嗎?」
「我本來想給你包幾個肉餃子的,山市也算是南方過年應該不吃餃子。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北方過年吃餃子,國營飯店的井師傅是北方人,每年過年都會做餃子,飯盒的餃子是我今天中午包的,沒肉了隨便弄了點別的餡,你湊合吃。」
「新年快樂。」
「多說一句,我覺得你明年過年還是回家過吧。廠能幫你和鐵路打招呼,肯定能買到回去的車票,你這種外地的,想回家過年請假一定能批下來。」
「年夜飯還是要和家人一起吃才好吃。」
「走了,趁熱吃啊。」
王根生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反應了幾秒才對著許諾的背影說:「謝——謝謝,新年快樂。」
許諾沒回頭,隻是擺擺手。
王根生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飯盒。
兩個舊的,但看起來比較新,有一些磕碰但不多的鐵皮飯盒。
王根生打開飯盒。
一份菜,一份主食。
裝主食的飯盒,半盒酒釀饅頭半盒餃子。酒釀饅頭應該是許諾昨天在國營飯店買的,因為饅頭已經涼了。小小的飯盒被塞進了三個酒釀饅頭,酒釀饅頭被餃子擠得癟癟的,看起來很是淒慘。
餃子則明顯是剛出鍋不久的,還冒著熱氣,個個飽滿圓潤,純白麵做的,每個褶都非常標準,光看造型就能看出來包餃子的師傅手藝不差。
另一盒菜算不上太豐盛,隻有兩樣,一看就知道是用豬油炒的青菜和炒雞蛋。
賣相算不上太好,炒青菜稍微有些涼了,炒蛋應該還是溫熱的。和王根生平日的飯菜比,這兩盒飯菜絕對算得上豐盛。
王根生拿出筷子夾了一根青菜,又吃了一口炒雞蛋,默默把飯盒蓋上,看這架勢是打算把這兩樣菜留著慢慢吃,把艱苦樸素4個字發得淋漓盡致。
嚐完菜,王根生又放下筷子,從另一個飯盒拿出一個酒釀饅頭。原本已經被擠癟的酒釀饅頭,在王根生手上緩緩膨脹,沒過多久就恢複成一個標準款饅頭的模樣。
貧窮的王根生哪見過這種世麵,很是震驚地盯著酒釀饅頭看了很久,戳來戳去又捏來捏去,在確定這個饅頭怎樣都能膨回原形後露出驚歎的表情,然後咬下一大口。
雖然秦淮沒有吃過涼的酒釀饅頭,但秦淮相信以井師傅的手藝,酒釀饅頭就算涼了應該也很好吃。
王根生露出沉醉的表情。
秦淮也很佩服王根生。
他在沒人的時候無論幹什都像是演默劇,根本不出聲,吃飯都不出聲,也不吧唧嘴,現在屋子安靜得秦淮都懷疑這段記憶被靜音了。
誰把音量鍵關了,怎一點聲音都沒有。
就在秦淮默默吐槽的時候,王根井已經吃完一整個酒釀饅頭,重新拿起筷子開始吃餃子。
然後,王根井說出了自許諾離開後的第一句話。
「土——土豆餃子?」王根丼夾著被咬了一半的餃子,盯著餃子的土豆丁餡,露出迷茫的表情。
「原來————餃子是這樣的。」
「麵皮包菜就是餃子。」
「北方人真奇怪,為什不吃麵條配菜,非要麵皮包菜。」
秦淮:————
在信息不發達的年代,餃子的名聲就是被你們這些極具伍新精神的點心師傅們搞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