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如鬆和方彼此無言,依然按劍而視。
李逢照微笑一下:“賓客不折主人之麵,兩位也稱得上前輩,莫勞【安香】仙子二話了。”鐵如鬆鬆開劍柄,方轉頭坐回:“那【安香】仙子以為,事應如何?”
石簪雪看著李逢照坐到椅上,轉過目光,堂下隻立她一人。
“照天山的意思,”石簪雪看著鐵如鬆和方,“趙隆應死,梅穀自留《六梅秘劍》,但要抄送一份與小赤霞門中。”
“如無疑問,此後、此前,再有此類事宜,都如此處置。”石簪雪環顧四周,“我有一言,請諸派靜聽。雪蓮之亂,絕非天山所願見,如今西境江湖難以節製,大局牽於一線,正需諸位黝力同心,還望克製門中,以免鑄下無可挽回之錯。”
山惜時起身抱拳:“正是。龍鶴劍莊一路而來,所見血事非此一番,如今雪蓮噬武之能所知之人越來越多,各懷心念,人人自危,一旦某刻崩如山洪,更不知有多少人受害。”
石簪雪望了她一眼,露出個微笑。
許裳道:“崆峒亦持同理。”
李逢照道:“雲山同持。”
“自然。”鐵如鬆麵無表情。
“自然。”方道。
“不錯。”謝聽雨道。
宋知瀾瞧了瞧幾人,也點點頭。
石簪雪看著幾人,她下意識往樓外望了一眼,雨聲淅瀝,白霧漸起。
“諸派作何想法,還請開誠布公。”她道,“累卵之時,更應真心,勿生誤會。”
樓中寂靜,方托腮垂望,鐵如鬆端坐不言,謝聽雨撫劍觀雨。
李逢照緩緩站起,四方抱拳:“那老夫先言,雲山絕無侵吞任何一派之心,如今雪蓮是禍非福,雲山願全力以赴,與西境江湖克此畏難。有違此言,天地共誅!”
鐵如鬆挺身抱拳還禮:“雲山行事,李山主為人,點蒼自然信得過。”
但他按著劍,卻沒繼續往下說。
山惜時站起來:“龍鶴劍莊更無想法。世居天山之下,唯以鑄劍為業,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山惜時亦無二話。”
今日樓中若有能與李逢照、謝聽雨實力鼎立之人,不是鐵如鬆也不是方,唯獨可能是這位龍鶴三莊主,此時她持槍看著眾人,眉蹙眼憂,卻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許裳亦道:“崆峒如今唯固守山中,不欲外窺。”
山惜時說話時人們都沒有反應,許裳講話時昆侖、點蒼、青桑都看了她一眼,李逢照也深深望去。謝聽雨並不藏話,微笑:“崆峒外窺之時,我們膽子加起來也比不……”
李逢照即刻打斷:“如今崆峒有師紹生峰主、許裳峰主把控,自然也不會助長雪蓮之禍。”方輕輕叩著劍柄,一言不發地望著地麵。
“方殿主,昆侖可有話說?”
“我有幾問。”方道。
“請講。”
“仙子沒有請弈劍南宗嗎?”
石簪雪道:“請了,但南宗未至。”
“那天山能告訴我等,雪蓮之禍,究竟何以來,又何以去嗎?”
石簪雪停頓兩息:“未能。”
“我聽聞,神京裴液帶著劍篤孤女正望謁天城而來。說有遏製雪蓮芽之法,可為真嗎?”
“……尚未確定。”
“好。”
“無人願見血流滿地。”方抬目道,“今日之約,昆侖當勉力而為。”
樓中靜了一會兒,眾人看向鐵如鬆。
“點蒼自是堂堂正正之門派,絕不腐食。”鐵如鬆不知望著房梁還是窗外的雨,“除非自保。”他言罷,眾人看向謝聽雨。
這位四方不羈的【雲車羽施】確實是最危險的一個因素。
若說大派身龐體重,尚有定力與牽係,這樣的孤狼想做什,就全靠腦中一個念頭了。
其人又確實是百無禁忌的樣子,兼有一柄頗強的劍。
“瞧我作甚?我安敢觸諸派的眉頭。”謝聽雨闔目,“諸派莫以此為由頭,先殺了我就好。”石簪雪道:“謝前輩說笑。今日所約,諸派都不可起殺戮。”
樓中靜了一下,好像人們才都想起來堂還有一人,望向那位一直靜坐飲茶的宋知瀾。
青衣半似士子服,她好像真是一叢種在堂的竹子。
【西國湘妃】,這位在西境年輕一輩中是首屈三指的美人,修為天賦差不多也在此列,青桑穀醫劍雙修,其師陳青箱修醫,她主修應是劍道。
宋知瀾那雙清眸望了望眾人,端正行了一禮:“青桑穀無甚話講。家師說,打起來隻要不砍掉腦袋,能救的,青桑穀都會盡量救回來。”
山惜時皺眉正聲:“青桑穀這是什話,西境危難之時,貴派怎發這種言語?”
宋知瀾看向她,溫聲道:“治病救人,一向是挽人畏難,豈獨在這時。”
山惜時看著她那張不緊不慢的臉,還要再說什,但迎著這雙眼睛卻忽然想起自家營生,一時梗住,擰眉坐下。
“昆侖,點蒼,大小雲山,崆峒,青桑穀,龍鶴劍莊,謝前輩一脈……都是西隴江湖之排頭。”石簪雪看著堂中眾人,斟茶一杯,正聲舉道,“今有三約,其一,在場之諸位,不可互相殘殺;其二,望各自極力約束下屬幫派,不可因貪生殺;其三,若有血案,勿藏私心,共擒惡徒。天山八駿七玉即日便到,還望共擔正派之責。”
諸人舉杯應了。方置盞於桌,提劍起身。
“方殿主留步。”石簪雪道。
方抬眸。
“正在午時,晚輩備了酒宴,諸位吃過再走吧。”她看向堂中幾人。
李逢照笑道:“最好最好。”
方頓了三息,一言不發地坐了回去。
“簪雪亦為諸位同輩備了酒席,請這邊來吧。”
身後弟子們一怔,皆看向身前師長,得了頷首後,隨著侍者而去。
酒宴上來,七人共圍一張桌子,坐得極疏,直到末尾也沒有幾句言語,七成的話都是李逢照所講。除了姬卓吾外,年輕一輩倒還無以切身感受雪蓮之禍的到來,隔了一間屋子,這邊氣氛就輕鬆了許多,縱然有些隔閡,也遠不似師長那般深重。
石簪雪在這一個個寒暄了幾句,眼見他們都或內或外有些拘謹,便笑笑離了中心。
話容易說起來,彼此也容易結識,十幾人眼見著慢慢都熟絡,開始談些年輕人之間的話題。林驚風歪著頭偷看那邊的宋知瀾,點蒼兩人慫恿他去請過來坐,一會兒互相示劍,一會兒又問及姬卓吾,請教晉升玄門之要。
石簪雪倚在簷下持瓶獨飲,眺望去,雨色正淒迷,罩得茫茫大城看不清楚。
她剛才在時沒多少眼睛敢看她,這時候出來倒不時有目光落在身上,石簪雪也習慣這種感覺,她低頭,拇指食指彼此磨著指甲,想著方才堂上每個人的言語。
忽然視野動了一下,她微微一怔,抬起頭來,見院門之處不知何時立了一道身影,裹著鬥篷,腰下一柄浮凸的劍形,臉還沒太看清楚,但頸間已露出一顆嬌小可愛的貓頭。
年輕人掀起些鬥篷,對她遙遙笑了笑,石簪雪回了一個微笑。
諸派本來也沒什談興,言談俱盡,直到末了,一直沉默的鐵如鬆忽然起身舉盞,看向方。桌上寂寂無言,片刻,方看著他,舉起了桌上酒盞。鐵如鬆又看向謝聽雨,謝聽雨沉默幾息,斂了神情,也端起了酒盞。三人相視一眼,默然無言,一飲而盡。
“盡力而為。”鐵如鬆低聲擱下酒盞,轉身而去。
這些在西境江湖跺跺腳地都抖三抖的英豪一一撐傘離去。
方在鐵如鬆之後離開,而後是謝聽雨、山惜時。
宋知瀾撐傘走到庭下時,許裳喚住了她。
“許峰主。”
“宋真傳,你如何看?”
“何事?”
“今日之約。”
宋知瀾望著她,許裳神情認真。
“西隴江湖繁盛,不似少隴,崆峒近年,尤不知西方諸派。”
“許峰主帶了武經前來嗎?”
“……帶了兩本。”
“若依晚輩言,許峰主早些歸崆峒,或者與天山會合吧。”
宋知瀾轉身而去,正迎上一位抱貓懷劍的男子和一位同色鬥篷的女子並肩走來,他有些走神地看著這邊,兜帽和濕發遮了小半邊臉。
此時迎上目光忽然回神,對她頷了頷首,宋知瀾瞧著這張臉想了想,也頷了頷首,避讓離去。隻聽身後許裳驚聲:“裴少俠!”
裴液笑笑道:“許峰主,久違了一一姬真傳好。”
“裴少俠好。”
裴液瞧了瞧兩人:“沒料到是許峰主前來,景弼還好嗎?”
許裳難得露出個笑:“仰賴裴少俠,很是上進。”
“那就好。崆峒遭厄的武經多嗎,狀況如何?”
“約有十之六七。”許裳眉間憂愁又攀上來,“彩霧峰的《鳳山鳴》正在此列,雖沒開,但也快了。其餘武經也相差不遠。”
裴液頓了頓:“多的話就不說了,許峰主。這事我一定解決。”
.……”許裳瞧著他,露出個笑,“裴少俠,隻見你兩次,令我安心兩回。”
“這話難為情。”裴液笑笑,“若有閑,我再去駐地拜訪。”
“隨時恭候。”
兩人告別而去。
兩人就此離去,裴液向前,身旁的鹿俞闕忍不住回頭望著,小聲道:“剛剛的是誰啊?”
“崆峒彩霧峰主許裳。”
“那個長得挺英俊的男的呢?”
“【十七峰首】姬卓吾。”裴液瞧了瞧她,“就姬真傳一個男的,倒不用專提一嘴“長得挺英俊’。”“那不是還有……”
鹿俞闕看著他,裴液看著她。
鹿俞闕閉嘴。
“對了!剛剛那個穿青衣的生得好美。”鹿俞闕想起來,“她是誰?”
“不認識。”
“啊,那我看你跟人家點頭。”
“隨便點點。”
裴液對女子的詢問隨便回回,兩人登上台階,立在簷下,解開了濕沉的鬥篷。
“裴少俠,我發現你很愛向人許諾。”
“什?”
“就是剛剛,你跟那位許峰主說,一定解決這個事情。”鹿俞闕瞧著他,“咱們初見,你也跟我說,惡人一定血債血償。”
“要做之事,有什不敢說出來。”裴液重新束了束頭發,“那時你不是很愛聽嗎?”
“是啊。聽到之人一定是很開心的,但……裴少俠你萬一做不到呢?”
“……那就做不到。”
“哈?”
“我倒不在這兒好麵子。”
“還以為你會說拚盡全力也要做到。”鹿俞闕跟著他走進堂中。
“有時候拚盡全力也做不到,那也沒有辦法。”
“裴少俠。”
“嗯?”
“你為人真光明磊落。”
裴液回頭看著她。
“幹什?”鹿俞闕抬頭。
“鹿姑娘。你真有一雙慧眼。”
..…”鹿俞闕沉默低下頭,“我還是把這句話收回,再想想吧。”
外間雨聲淅瀝,堂中靜靜寂寂,兩人立在窗邊,鹿俞闕四下瞧著,她還從沒來過謁天城,當然也沒來過天山的樓館。
“你不是說剛剛看見安香仙子了嗎?”鹿俞闕小聲道。
“嗯啊。”
“她親自來接待我們嗎?”
“看她忙不忙吧。”
“裴液少俠,你到底有沒有麵子啊?”
裴液不再理她。
“你說,安香仙子好看,還是剛剛那個青衣服好看?”鹿俞闕想了想,又道。
“鹿姑娘,你骨子是個好色男人。”
.………”鹿俞闕翻個白眼,“喊,假正經。”
裴液因被說中,偏頭不語。竹簾這時候掀開,石簪雪拿著兩瓶清酒走了進來。
“我聽見好恰當的評語。”女子微笑,“這位就是鹿姑娘嗎,初見,真有一雙慧眼。”
鹿俞闕訥訥看著她,臉先紅了,抱拳道:“在下鹿俞網…”
裴液點點頭:“這位就是鹿俞闕姑娘,為人很好,一路賴她講了很多西境之事;鹿姑娘,這位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安香】石簪雪,為人也很好。她和剛才的青衣服誰好看,你自己在心評判吧。”鹿俞闕猛地瞪大了眼,抬手似乎想擰人,但被避開,於是隻死死攥住裴液的衣角,一張臉慢慢地漲紅了。
“安香仙子……初見。”她道。
石簪雪笑:“別理他,快請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