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佳欣的叮囑聲,回蕩在亭子內。
亭外,夜色昏暗寂靜,沒人聽到一位女君殿嫡係弟子和一位膳堂卑微雜役間的秘議。
歐陽戎直接朝諶佳欣問道:
“所以小姐想從老道人那兒求的,是這絕症消渴病的良方對嗎?”
諶佳欣微微垂眸:“嗯,你可以這理解。”
少頃,她又看了看他,叮囑道:
“切記,不要問的太刻意,就當是幫自己家人詢問,死馬當做活馬醫。”
木訥青年神情思索了下,問道:
“小姐是擔心,這些問話被五神女聽到?”
“差不多。”
諶佳欣微微頷首:
“如此,你還能有解釋的餘地,不至於被逮個正著。”
歐陽戎露出無奈臉色,攤手道:
“小姐,其實按照水牢的規定,這些話都是不能問的,若讓人知道了,肯定會責罰,哪怕是性子溫和的五神女。”
諶佳欣偏開視線,望向別處:
“看師尊心情吧,隻要不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行。”
不等歐陽戎開口,她又補充了一句,語氣有些堅定:
“你擔憂的沒錯,是有些暴露的風險,本小姐隻能教你一個大概的思路,實際如何操作,還得靠你自己把握,包括如何應付師尊……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不危險,本小姐也不會找你,這栽培你了。”歐陽戎聞言,愈發無奈。
諶佳欣都說的如此直白了,確實很符合她有話直說的風格,但是也堵住了歐陽戎拒絕講價的空間。歐陽戎也隻有答應,並照做,這一條路了。
否則,若是拒絕,諶佳欣生不生氣還是事小,若是直接撤去對他的所有幫助,甚至打擊報複,那就不妙了,直接從鐵杆盟友變成敵人。
按照諶佳欣敢愛敢恨的性子,這種可能性一點也不小。
這也是讓歐陽戎有些無語的點。
隻能說,誰讓他選了這條路,和她成盟友,攤上了這位姑奶奶。
這時,諶佳欣的眸光從亭外泉水上收回,直接朝歐陽戎投去,亮晶晶的眸子直視著他道:
“柳阿良,你不是一直追問,想搞明白,本小姐差你千辛萬苦找這老道人的述求嗎,現在時機成熟,本小姐也和你直說了,你怎反倒猶猶豫豫,瞻前顧後起來了?
“原來,膽子大如你,也有怕的時候去?”
呼嘯入亭的夜風中,劍服小娘發絲飄舞,卻語氣如刀,斬釘截鐵,如秋風般冷冽:
“但是不行,都已經到了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咱們辛苦籌劃多日,屢經波折,你這邊,現在是離老道人最近的一次,必須得幹!”
歐陽戎搖頭:“小姐,倒不是怕了……”
“不怕那就行了,照本小姐說的去做吧。”頓了頓,諶佳欣補充了下,眸光有些閃亮,一字一句說:“你放心,本小姐肯定不會讓你直接送死,還是有些後手能保你的。”
歐陽戎聽到這兒,話語止住,也沒去問,這後手是什。
因為他大致能猜到,諶佳欣能幫他的法子,無非是那幾種。
沉吟片刻,歐陽戎再度開口,這一次,也沒啥優柔寡斷了。
“小姐,其實還有一種法子,可以一試。”
“什法子?”
歐陽戎直接放開了問,也沒管是否是大逆不道了:
“小姐難道就沒想過,再把五神女引走一次?”
諶佳欣沉默下來,期間,反複看了看他的木訥臉龐,還是沒有說話。
歐陽戎見狀,似是早就料到,繼續道:
“若是能把五神女引走,那很多話,小人都能大膽的去問那位老道人了,事情豈不簡單?”諶佳欣有些皺眉,打斷道:
“可是引開師尊一事,可不簡單,上次是女君殿那邊出了大事,才讓師尊離開了水牢,空閑了會兒。“現在還想讓師尊離開水牢,不是一般的事情能做到的,哪怕是讓我上,也很難。”
歐陽戎點頭,對於諶佳欣的話頗為認可。
其實這也是他現在的難點。
利用雪白長劍去撩撥知霜小娘子這一招,好像有些不太夠用了。
反正歐陽戎最近幾次嚐試,都沒有了上次讓女君殿草木皆兵的場麵。
歐陽戎暫時也沒有用雪白長劍,再度完全侵入知霜小娘子的心魔中。
一是他的功德紫霧不夠用了。
二是雲想衣的歸來,她遲遲沒有再去女君殿,給歐陽戎釋放了一種不太好的信號。
知霜小娘子那邊,很大可能有些克製他的後手在。
現在再度冒然過去嚇唬她,或許會被“反向製裁”。
在這方麵,歐陽戎還是很謹慎的,特別是經曆了上次深夜被設局拉入養心殿的變故之後,讓他對於這座在山上屹立千年的女君殿,也不敢太掉以輕心。
這些雲夢女君們,後手可是多的很。
保不齊哪一天,知霜小娘就突然殺到他麵前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諶佳欣的話,讓亭內的氣氛陷入了沉默。
最後還是歐陽戎主動開口,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行,小姐,先按照您的方法做,至於引開五神女這條路子……咱們走一步看一步,也不一定用得著,若是需要,到時候再想法子。”
“好。”
見歐陽戎讓了一步,諶佳欣臉色緩和了些,輕輕頷首。
歐陽戎瞥了眼劍服小娘,臉色如常。
可以看出,引開雲想衣這件事,難度很大,諶佳欣此前連想都不敢想,隻想選最簡單的路子。歐陽戎心底肯定是希望諶佳欣能幫忙,找到法子引開雲想衣,這樣不僅他能幫諶佳欣放開了詢問孫老道消渴病的事情,還能借機和孫老道溝通,問清楚繡娘的情況。
可謂是一舉兩得。
這也是他最支持的路子。
隻可惜諶佳欣不配合,對事態尚且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成本小,辦大事。
歐陽戎想要糾正她,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拒絕或者硬頂,說她不對……若是這樣,隻要是個人都會心不舒服,有逆反心理。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先順著她來,認認真真的按照她的路子走,期間,確保錯誤的路子不會出現重大損失,最後嚐試過了確實走不通後,或說撞了南牆後,然後帶著她一起回頭,這時,隊伍的意見自然是統一了。
這才是隊伍起爭執時,對待盟友和親朋的正確路子,也是一種智慧。
換句話說,就是先跟著群眾走。
而不能是在隊伍分歧剛出來後,就直接跳出來,貼臉“苦口婆心”的教育對方的不對,哪怕你認知比對方高,但這樣做隻會適得其反。
這世上很多事,不是一開始就絕對要朝那個對的方向走,你再如何精英,如何理性正確,也要學會順著大隊伍走……學會這個繞圈子很重要。
此時此刻,有著豐富官場治理經驗的歐陽戎,很明顯也是這處理他和諶佳欣的分歧的。
當然,如此順著諶大小姐,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歐陽戎短時間內還需要仰仗她的人來達到每月下山的目的,也就是俗稱,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直接去硬剛諶大小姐,並不是什明智之舉………此刻,歐陽戎突然開口:
“小姐,小人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
“萬一問了老道人後,他知道卻不說怎辦,這老道人嘴巴毒,不像是會乖乖給出救命單方的性子,連隔壁丙字號牢房的青年對他畢恭畢敬,他都愛答不理的,沒有治療對方病的意思。”
歐陽戎搖了搖頭:
“何況小人,隻是和他混了個眼熟,算不是熟人朋友,他更沒義務幫忙了。”
諶佳欣冷聲道:
“很簡單,聽他提條件。很多時候,不回答不是拒絕,而是給的條件還不夠。”
歐陽戎立即回道:
“小姐,若老道人的條件是讓小人放他出去呢?”
“那當然不能同意。”
諶佳欣蹙眉道:
“那肯定不能由著他漫天要價……所以本小姐才讓你去問,若是他知道了,背後是本小姐在問,八成會坐地起價,人不同,能力不同,要的價錢肯定不同,這些所謂的神醫精的很。”
她打開了話匣子,細細叮囑道:
“你去問的話,他見你隻是一位送飯的普通雜役,若是知道消渴病的良方,並且願意交換,有些誇張的條件肯定不會和你提,說不得送給他一頓美味佳肴就行了。”
頓了頓,她如貓兒般眯著眼,有些苦口婆心的傳授著麵前木訥青年關於談判的重要技巧:
“所以,你最好還要裝作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態度,就在送飯之際,隨口去問他,千萬不要表現的太刻意,更不要表現的誌在必得,越隨意越好,反正,先從這老道人嘴套出話來再說,一般剛開始問,他應該不會有什警惕的,畢競帶病來求他的人太多了,此人早就習以為常……”
聽到這些涉及細微的操作,歐陽戎微微側目,看著麵前心思細膩的劍服小娘。
過了會兒,侃侃而談的諶佳欣似是察覺到了歐陽戎“走神”的目光,微微蹙眉,冷清道:
“你看什看,發什呆呢,本小姐剛剛說的話,你聽明白沒?”
木訥青年“老實巴交”,微微低頭:
“明、明白了,還是小姐聰慧,考慮的如此周全。”
“哼,那當然,不過你少點馬匹,本小姐發現你現在越來越油腔滑調了…”
少頃,二人商議完畢,眼見無事,準備各自離去。
就在歐陽戎走出亭子前,後方突然傳來了劍服小娘的嗓音。
“柳阿良。”
諶佳欣喊住了他。
歐陽戎好奇回頭:
“小姐還有何吩咐?”
諶佳欣屹立亭內,單手扶劍,看了會兒他,突然道:
“有本小姐在,你不用有後顧之憂,你的阿妹,本小姐會把她當作諶氏女照顧。”
她像是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另外,你不想自己的阿妹上山,本小姐也不會為難,遵從你的想法。”
歐陽戎先是怔了下,旋即反應了過來。
嘴角有些難壓抽搐。
怎整的這像送別,還給他擬了份遺願呢。
汝妻吾養之是吧?
歐陽戎都不知道怎回答了,隻能保持臉龐木訥的點了點頭,然後在諶佳欣的目送下,轉身走出亭子,一路遠去。
歐陽戎確實有些難繃,但是他的背影在諶佳欣看來,說不得是有些沉默的悲壯在麵的,他更難繃了。等到離開了泉水亭子,諶佳欣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後,歐陽戎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亭子方向。你說說,諶大小姐有時候還挺自作多情的。
她最後那些話的意思,歐陽戎幾乎秒懂。
無非是讓他好好去幹,萬一的萬一暴露,或者出了什岔子,人沒了,也別擔心,她會照顧好他的阿妹阿母,也就是所謂的,讓他別有後顧之憂。
當然,這麵還有一個隱含的前提,那就是他被雲想衣或女君殿逮到後,必須嘴巴嚴實,絲毫不能賣了她這位“幕後黑手”,不然都沒人幫他照顧母妹了。
你還別說,這一招若是放在其他雜役身上,真的很管用。
因為這個時代的男兒確實挺有血性的,思維很複古,講究一個士為知己者死和知恩圖報,也就是所謂的死士文化,很吃這一套。
也不是說諶大小姐故意如此,利用這一點脅持歐陽戎……或許在諶大小姐看來,這是某種默認的儀式,作為男下屬的歐陽戎,就該如此做,她也不存在什作為主公卻不道義的說法,而是覺得理所應當,沒有心理負擔啥的。
心明白這些,歐陽戎被整的有些哭笑不得。
倒是覺得,諶大小姐有時候還挺可愛的。
歐陽戎搖搖頭,收回了目光,朝清涼穀外走去。
放心吧,諶大小姐,不光是你有後手,誰還沒點後手呢……他心道。
歐陽戎的後手很簡單,也很管用。
萬一的萬一,在雲想衣的眼皮子底下,他朝孫老道問消渴病的事情被逮到了,懷疑並責罰他,歐陽戎在危急之下,還能搬出妹妹阿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