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再遇鶴氅裘老道人
清晨,清涼穀。
一道淡金色晨曦落在最大的那條瀑布上,雪白的浪花被染成了金子,在瀑布上不足的翻騰,甚是好看。
白瀑飛流直下,撞擊岩石激起水霧,給早晨的清涼穀平添一抹朦朧。
隨著朝陽緩緩上移,上午的陽光開始驅散瀑布上的陰影,一路往下驅趕,直到將黑暗徹底壓到了瀑布懸崖底部的一柄插壁鏽劍之下,速度才隨著斜率的提升,稍微遲緩了點。
與外麵陽光下精彩繽紛的世界不同的是瀑布地底一座昏暗潮濕的水牢。
等歐陽戎再睜開眼的時候,麵前依舊是一盞孤燈,一副桌案,和一本佛經。
這間似是用作看守的屋子內,環境長時間的沒有變化過,身處其中,光陰很容易從指尖溜走。
歐陽戎本來不準備真睡的。
隻想閉上眼睛假寐。
不過閉著閉著,意識就迷糊過去了,再醒來,也不知道是啥時辰了。
歐陽戎四望一圈,手邊放著的食盒,還在原位,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屋內也沒有雲想衣返回的跡象。
歐陽戎長籲一口濁氣。
希望沒有睡太久。
不過他對自己的睡眠情況有把握。
緩了片刻,不急不緩的站起來,開始收拾食盒,拎著它們,走向麵的那扇柴門。
雖然不清時辰,但歐陽戎也沒有去往瀑布上方打量,準備直接進入水牢。
柴門推開,沿著不符合直覺的樓梯,一路向上走去,不多時,便抵達了坐落著一間間牢房的甬道。
隻見甬道內,來自上方天花板處的光線明亮,打在岩壁上,漏了下來,令人可以看清楚兩側灰褐色的冷硬岩石。
甬道兩側的一扇扇水簾門,黑色已經完全褪去,猶帶著一點朦朧感,像是一麵蒙上水霧的琉璃。
不過,和昨夜他過來送齋飯時,看見的水簾門比,隱隱透徹了些,沒有那模糊不清了。
歐陽戎心大致明白了時辰。
肯定是過了拂曉,甚至早上已經過去了,已經到上午了。
他這一覺,睡的比昨夜還要久,也更加逼真。
除此之外,水簾牢門在白日發生的變化,也和他想像的一樣。
眼下隻需要耐心等待即可。
歐陽戎收回目光,開始默默發放起食盒,熟練的將一份份齋飯推進水簾門中。
順序和往日一樣,沿著甬道往走,先是癸號房,然後壬號房——最後是丙號房。
一隻隻食盒被牢房主人抽了進去。
歐陽戎觀察的仔細,看見他們的動作,明顯有些快了。
看來他這兩夜的「遲到」,肯定是被一些罪囚察覺到的,估計已經有些不爽了。
歐陽戎眼觀鼻鼻觀心的發放完食盒,心隻是默默的念叨了一句:「有事請衝諶佳欣去。」
顯然,水牢內的罪囚們聽不到他心的話,估計情緒都怪在了送飯者身上。
送完食盒,歐陽戎返回甬道入口處,在癸號房門口等待起來。
他的眼睛,一刻不停的觀察著甬道兩側的水簾牢門。
特別是已經提前通過手掌排查出來的丁戊癸三個字號的牢房。
不過時,食盒被一一推了出來,歐陽戎收齊食盒,卻沒有走,停在了甬道入口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歐陽戎一直觀察著水簾牢門的狀況。
隻見水簾門上的「朦朧水霧」,像是有人拿著一塊抹布在的逐漸擦去一樣。
朦朧色漸漸消失,開始露出麵的景象來。
這個過程很慢,但歐陽戎看的格外聚精會神。
他偏著頭,仔細注視著旁邊的癸字房。
不知過了多久,水簾牢門的朦朧色褪去大半,顯現出了麵的人。
麵前的「癸」字號牢房內,四麵牆壁竟然都是和水簾門類似的奇異水簾,水簾構成了牆壁。
而牢房中央,此刻正坐著一個高大魁梧的老人,身上長袍襤褸,雖不至於衣不遮體,但也是一根根破布袋垂掉下來,很是浪跡。
眼下似是吃飽飯後,在埋頭打盹,身旁放著一根碧綠竹棍。
這老人白發蒼蒼,身高八尺有餘,哪怕人老後皮囊都有些乾癟,可他坐在哪也像是一座小山丘,甚至顯得麵前的這座水牢很小了。
他身子側對著門口方向,歐陽戎隻能看清一些側臉,皮膚黝黑,像是經過長期的風吹日曬,看著像是幹苦力活的,不過此人的白胡須很長,像是很久沒有打理的樣子。
當下,高大老人眼睛緊閉,似是沉睡,沒有動靜。
歐陽戎打量了兩眼,然後看了看他手邊擺放在地上打碧綠竹棍,像是一支登山杖,用翠綠竹子削成的,也不知是何種特殊竹子製成,杖身碧綠如春,在昏暗牢房內,有些閃閃發光,一看就不像是俗物。
歐陽戎多看了幾眼。
因為是第一間牢房,心情有點激動,他看的格外仔細了些。
回過神來,他轉過身,走向隔壁的牢房,這一次腳步加快了些。
木訥青年沿著甬道,走馬觀花看了一遍。
壬字號牢房內,房間中央,一道身影端坐,好像是一個年輕人,身穿灰色長袍,露出來的皮膚蒼白無比,失了血色,就和死人一樣。
歐陽戎突然想起昨日送齋飯時,見到的那隻蒼白修長的手掌。
這人應該就是那隻手掌的主人。
不過這慘白年輕人,是背對著水簾牢房的,看不清正容。
歐陽戎的到來,也沒有讓他回頭。
像置若罔聞,慘白年輕人背影安安靜靜的。
也不知為何,看到的第一眼,此人身上的氣質就給歐陽戎一種隱隱熟悉之感。
這是一種蒼白詭異的氛圍。
歐陽戎好像在某一類群體身上見過。
沒思考太多,他已經到了下一間牢房麵前。
這間是「辛」字號牢房,也是昨日伸出了女子手掌的地方。
定睛看去,水牢內,正站著一位女人,一張臉蛋如狐媚般妖豔美麗,身材也渾圓豐滿,凹凸有致,比歐陽戎最近見過的李夫人餘老板娘都還要熟透,這種魔鬼身材,也隻有裴十三娘這樣的美婦人能比一比了。
這是一位漂亮女人——注意,是女人,不是女子,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女子和女人的含義可差的遠了,女子二字,是書麵的禮貌語,是受聖人指引,穿上了衣服守著禮儀的人;
而女人二字,則帶著赤裸裸的原始欲望,撕掉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是不穿衣服赤身裸體的人。
牢房內的這位漂亮女人猶甚,不管是容貌還是身材,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嫵媚誘惑的氣息,就像是一壇埋在地醞釀很久的美味毒酒。
明明看起來嗅起來,甚至標簽上都寫著不對勁會有毒,但是對於意誌不堅定者,或者說是饞酒的醉鬼來說,就是會忍不住去靠近她,去品嚐一口。
這是一種根植在男人心底最深處的狂暴欲望,也是一種自暴自棄的自毀傾向,而這個漂亮女子一顰一笑,像是能把它給勾出來一樣。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天下大多數男子見了在無人處都想罵點下流髒話的女人。
估計聖人也難除外,不過是罵的文雅點。
歐陽戎看見,更加直接了,皺會兒眉,然後鬆開,漠視掉,看下一個。
他扭頭走向了下一間牢房,完全無視了辛號房內的漂亮女人察覺到他後笑著朝他做出的勾指動作。
歐陽戎不想說粗話,選擇非禮勿視。
不過他覺得王操之應該挺喜歡,所以剛剛那兩眼,也算是幫他這個便宜小舅子看的,不用他謝。
歐陽戎來到庚字號牢房前。
水簾門後方,有一個中年人,在左側牆角,盤腿打坐,閉目養神。
他身材魁梧,看著沒有比第一間牢房內的高大老人低多少。
隻見這中年人一張國字臉,但是相貌卻十分醜陋,臉龐上補滿了傷疤,有鈍器也有咬傷抓痕,不過奇異的是,他穿著一件獸皮,袒露的半隻肩膀,小麥色皮膚,上麵布滿疤痕。
歐陽戎記得昨日看見他伸出的那隻手掌,也有某種野獸咬過的疤痕。
此人看著不像是大周人士,更像是來自個北方遊牧民族的異族人。
就在歐陽戎身影出現在水簾門口的第一時間,一直閉目打坐的魁梧醜陋中年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和歐陽戎隔著水門,對視了一眼。
隻一眼,字麵意思的一眼。
魁梧中年人看了一眼,便重新閉上了眼睛,性子瞧著有些悶。
雖然長了一張醜陋嚇人的麵孔,但真正麵對麵且對視過後,會漸漸發現,這漢子好像並不像是看起來的那樣可怖,反而有些老實憨厚感。
就和歐陽戎的這具假身一樣,有些木訥沉悶的氣質。
歐陽戎打量了下這奇怪漢子,旋即走向了下一間。
終於來到了己字號牢房。
這也是往常送齋飯時,性子最急的那座水牢。
透過水簾門,歐陽戎看見了一個壯碩大漢,一隻大光頭,四肢敦實,光著膀子,像是個莊稼漢。
正躺在地上,兩手枕著腦袋,翹著二郎腿,一副吊兒郎當好吃懶做的模樣。
這光膀子莊稼漢,目光銳利,眼隱隱閃過精光,和隔壁牢房的悶葫蘆中年人一樣,第一時間察覺到了水簾門外突然出現的木訥青年。
「看你娘呢看,再看俺刨了你狗眼!」
光膀子莊稼漢指著歐陽戎,滿嘴髒話,罵罵咧咧的,不像個好人。
歐陽戎默默走開。
後方,這個光膀子莊稼漢從地上彈了起來,走到了水簾牢門邊,似是在追看著他的動向。
不過歐陽戎已經走向下一間牢房,沒有多管他。
按照昨日對「八隻手掌」的觀察,丁戊癸三間牢房,是重點排查對象,因為他們牢房主人都是老人。
不過剛剛歐陽戎已經看過癸字號牢房了,麵那位高大老人不是孫老道,找錯人了。
眼下,隻剩下丁字號戊字號兩間牢房了。
歐陽戎越往後,注意力越是集中。
終於來到了戊字號牢房前。
可他剛走到這間牢房的水簾門口,就看到一張笑容燦爛的胖臉。
笑起來還缺了顆大門牙,笑容顯得有點嚇人,小孩子都怕的那種,雖然歐陽戎是成年人,但也看的直皺眉頭。
這位戊字號牢房主人競是直接站在水簾門口,貼的很近,朝著外麵出現的歐陽戎笑。
應該是提前察覺到了甬道上的動靜,被他吸引過來的。
歐陽戎眉頭緊鎖,默默看著。
麵前之人,依舊不是孫老道。
雖然也是個老人,不過卻是一個胖乎乎的和尚,沒錯,是個和尚,穿著髒兮兮的僧衣,看不出出自哪一派佛宗,長的肥頭大耳的,宛若村過年祭祀在祖堂的豬頭,笑起來又很像寺廟的彌勒佛像,當然,前提是他不缺門牙的話。
二人對視了會兒。
這胖乎乎老僧燦爛笑容,上下打量著歐陽戎,像是很感興趣。
他一嘴的大黃牙,笑露出來,上麵還卡著幾片黑色酸菜片。
歐陽戎收回目光,準備轉身離去之際,胖乎乎老僧突然抬手做了一個動作。
他盯著歐陽戎,右手卻抬起,揉搓了下他自己的耳垂。
老僧的耳垂很長,比尋常人都長,像是寺廟的佛像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經常揉出來的。
不過,他此刻的這幅動作,像是在提示歐陽戎一樣。
有點古怪。
歐陽戎心搖了搖頭,沒想明白,沒去管行為怪異的老僧。
這一次,他徑直走向了「丁」字號牢房,腳步不在猶豫。
因為已經排除了兩座目標牢房,真相已經不言自明了。
甬道上,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旋即邁出了那一步。
他走到了丁字號牢門前,朝內看去。
一道黑漆漆人影,正坐在牢內的東南角,是個老人,依舊是倚牆斜靠的姿勢,似撮箕一樣地張開兩腿坐在地上。
這癱坐的老人,乾乾瘦瘦的,像是沙灘上的一截枯樹枝,懼寒怕冷一般,抱緊雙臂,緊裹著身上那件令歐陽戎眼熟的鶴氅裘。
他宛若一隻水猴子般,縮在寬大黑羽的裘衣內,隻露出個尖腦袋,童顏鶴發,滿頭銀絲被一條混元巾裹著。
是消失許久了的孫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