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你家那邊也是這樣嗎,每日早晚白霧濃鬱,豔陽天也薄霧繚繞。”
“早晚不就是應該起霧嗎?還有不起霧的地方?”
沙二狗疑惑抬頭。
歐陽戎聞言,有些默然。
紅塵客棧後院,二人正蹲在柴房前的青石階上。
歐陽戎盯著濕漉漉屋簷,視野時不時越過屋簷,落在半空中那輪被白霧遮蓋到柔和的橘日。
旁邊的沙二狗埋頭津津有味的啃吃著後廚剛淘汰下來的幾個蔬果。
二人剛忙完早上的事,默契來到這邊摸下魚。
在紅塵客棧幹活,早上是最忙的時候,既要幫後廚購菜搬柴,又要給披星戴月趕夜路抵達鎮子的新客們喂馬和搬行李。
反而是上午還沒到午時飯點的這個巳正時段,有難得的一份清閑。
歐陽戎自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但在桃源鎮等待了近一個月後,確實是有些許躁動了。
不過他很快也調節了過來,主要是靠埋頭做事。
每日敲鍾、喂馬、劈柴,保持緘默,有一種心靜下來的感覺。
與他在潯陽城當那個大權在握、被眾星捧月的刺史,截然不同。
在潯陽城任職後,一直以來的那種淡淡的心神疲倦感,也在他這接近自律的體力粗活中,緩緩消解。
這時若是有豔陽照曬就更好了,陽光是十分能補充能量的。
隻可惜桃源鎮的陽光很少,大多數時候都是青灰色的天空,和潮濕的空氣,頗像嶺南那邊的回南天。
特別是眼下他要找尋的東西還陷入泥潭,推進的緩慢。
最近,歐陽戎隔幾日就請一半天假,逐一將附近桃源鎮大姓的幾處祖傳墓園都逛了個遍,甚至包括城西的兩處亂葬崗……結果全一無所獲,姓盧的墓碑有不少,但都不是南北朝時期的老墳,規格排麵也遠不及也。
另外,再加上遲遲不來的雪中燭。
最後,結合這潮濕的“回南天”,身處其中,更是給人一種半隻腳踩進泥潭的感覺。
沙二狗把爛了一半的梨的梨肉啃完,拋到牆外,回過頭看了看一言不發的歐陽戎,問道:
“柳大哥是想家了?”
歐陽戎瞧了眼他,依舊保持木訥不言。
沙二狗撓撓頭:
“其實也差不多吧,但桃源鎮這邊的霧確實濃一些,可能是離大澤更近點。”
歐陽戎忽問:
“你進過這大澤嗎?去它深處。”
沙二狗搖搖頭:
“這可不能亂進,村老人說麵有很多犯忌諱的東西,以前就有一個老漁夫誤入過,迷了路,落在一處島上,全是瘴氣沼澤,幸好當時遇到了神女,把他帶了出來,救了一命,不過也有些倒黴的,不小心進去後,就再也沒回來了,亂進大澤是俺們村人的大忌。”
“神女?”
“嗯,這些神女都是供奉元君的,在大澤間出沒,沒人知道她們住在哪,但卻常常搭救咱們漁民。”沙二狗語氣虔誠:“元君傳聞是大澤之主,掌握陰晴風雨,澤內萬千生靈都受她庇護,是個善良的神仙,村很多人家
都供奉她,保佑平安喜樂。”
歐陽戎抬頭看了眼青灰色天空,耳邊再度閃過當初李魚在水牢拷打時說的話……元君的歸元君。
沙二狗沒有察覺他的細微異常,繼續道:
“而且俺聽老人說,這大澤麵最危險的反而不是什瘴氣沼澤或者毒蟲野獸,而是那種波瀾不驚、一眼望不到頭的水麵,甚至連霧都沒有,陽光很盛,那才叫危險。”
歐陽戎微微眯眼問:“這是為何?”
沙二狗搖搖頭:
“這俺怎知道,俺又沒去過,但俺光是想想,就覺得那畫麵人,連霧都沒有,那還是個正常地方嗎?俺村的老人就常說,這霧氣雖然遮擋眼睛,但卻是個好東西,能保佑人,它擋住了很多俺們不該看的東西,住在大澤邊,踏踏實實的幹活睡覺就挺好的,晚上大澤的聲音別亂聽……”
歐陽戎安靜了下,點頭:
“是句實誠話。”
沙二狗咧嘴一笑:
“俺姐常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不過俺姐,卻去過幾次外麵,就是離咱們大澤很遠的地方,俺姐說大澤外麵,也沒有霧,但是和大澤一樣,外麵也危險,隻是它是另一種危險。”
歐陽戎難得笑了下:
“人心是吧。”
“人心?”沙二狗迷糊道:“柳大哥去過外麵?”
歐陽戎笑而不語。
沙二狗繼續回憶道:
“不過,俺姐又說,外麵有不少好吃的東西,比最甜的米糕都好吃一百倍,是在大澤內永遠吃不到的……”
歐陽戎回過神來,問了嘴:
“你親姐?”
“嗯,俺爹媽走得早,就俺和姐一起過的,要不是俺姐,俺也不敢跟著餘老板娘來桃源鎮。”
歐陽戎聞言,雖見到沙二狗一副知足傻樂模樣,倒也不再多提這方麵的傷心事了。
他站起身,眺目遠望西邊大澤上那宛若天然屏障般的白霧。
突然間,想起了當初雙峰尖江水上的白霧大陣,那白霧是玄武衛主持的秘密陣法,遮住了潯陽石窟內的大佛,營造了一份障眼法。
現在回想起來,若雲夢劍澤的越女們常年居住在這白霧彌漫的大澤上,當初她們見到雙峰尖上的白霧障眼法,肯定是嗤之以鼻的……
不過,這雲夢大澤上的白霧,會不會也是類似玄武衛大陣一樣的東西?也是用來掩蔽雲夢越女和大澤上生靈們?
但雲夢大澤這大,若真是一處大陣,未免有些誇張。
歐陽戎觀察多日,還是傾向於比較科學的解釋……便是,這雲夢大澤深處中央應該沒有白霧,而是有遼闊水麵,被炙熱陽光蒸騰出了這彌天大霧,擋在了雲夢大澤外圍。
就在歐陽戎準備繼續蹲下之際,後方傳來一道女子呼喊:
“柳阿良,宋姐姐喊你去一趟。”
是餘小娘子。
沙二狗疑惑看向歐陽戎:“宋使女找柳大哥幹嘛?柳大哥什時候搭上她的……”
歐陽戎沒解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其原地等待,自己站起身,去往客棧大堂。留下眼神有點幽怨的沙二
狗。
餘小娘子跟隨在歐陽戎後方,微微低頭,眼睛好奇的看著木訥青年的修長手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
等走了幾步,歐陽戎有些皺眉的回頭,餘小娘子東張西望,像無事發生。
歐陽戎搖搖頭,沒去傳她“扳手指”絕學,一路沉默的來到大堂的櫃台邊,卻不見宋芷安身影。
他轉頭四望一圈,在大堂西北角靠窗的位置,發現了那道靚麗身影。
她好像在給兩位新來的賓客報菜名,回過頭,正好瞧見歐陽戎,立馬朝他揮手示意。歐陽戎老實巴交的走去。
眼見人到了,宋芷安回過頭,朝座位上那一對男女賓客輕聲說:
“他叫阿良,氣力很大,水性嫻熟,純良老實,來的比我早,對鎮上環境更熟,二位若有何事,可以托他幫忙。 ”
說完,座位上新來的二人,順著宋芷安的手指,看向了歐陽戎。
歐陽戎也瞧清楚了他們正臉。
二人一個是婦人,一個是青年。
婦人半老徐娘,氣質比較嫻雅,保養的不錯,穿著一套熟婦襦裙,眼眸有明亮,眸光灼灼的打量起了歐陽戎。
青年約莫十七八歲,和沙二狗差不多大,不過頭戴抹額,長得英氣,氣宇軒昂,手邊擺著一把長劍,皮質劍鞘保養很好,瞧著就價值不菲。
他腰間掛著一把折扇,此刻瀟灑的隨手抽出,握在手上扇風,一副翩翩貴公子打扮。
相比於認真打量歐陽戎的嫻雅熟婦,抹額青年隻是匆匆瞧了一眼歐陽戎,目光便繼續落在宋芷安身上,眼
睛直視著說話的靚麗小娘:
“阿良,這兩位客人想找個力夫扛行李,另外再劃船帶路,你若有空閑,可以接下。”
宋芷安朝歐陽戎解釋了句,就轉身離開了,沒有去看眼神偏來的抹額青年。
“你們先聊,我去倒茶。”
留下的歐陽戎,又觀察了下麵前的婦人和青年。
抹額青年眼神依依不舍的從小娘靚麗背影上挪開:
“多少錢?”
他嘴說完,沒看歐陽戎,拿起宋芷安倒的茶杯,認真抿了口。
歐陽戎先問道:
“二位要去哪?”
婦人溫和道;
“我們回鄉看親,算是尋祖,你對附近熟悉嗎,水性怎樣。”
歐陽戎本要推薦沙二狗。
青年隨手丟出一袋錢,丟在桌上,眼睛沒有看歐陽戎:
“準備好了,明早出發。”
婦人蹙眉,有些不滿的看了眼青年。
後者頓時收斂了點,微微低頭,有些無所謂的重新拿起錢袋。
婦人接過錢袋,重新遞到歐陽戎手中:
“妾身姓李,這是妾身長子,我們此行是要尋一處地方,需要劃船涉水,這邊船夫好像對劃船入大澤有些忌諱,但我們隻是去附近很近的一個小島,應該沒危險的,妾身家以前也有人來過,嗯,你想想再應,若是不行的話,可否給我們找些人手,最好是水性好的。”
歐陽戎看了看這對性子不同的母子,沉默了會兒,就要搖頭。
就在這時,宋芷安返回,彎腰放好茶水。
小娘腰肢盈盈一握,特別是眼下在桌前微微一彎,她自己應該也沒意識到,然而卻吸引了抹額青年在內的一眾賓客。
歐陽戎隻覺得那位天天忙得見不到人當撒手掌櫃的餘老板娘是個會做生意的。
“謝謝。”李夫人端起茶杯,吹了口茶,垂著眸,沒有去看旁邊喝茶心不在焉的兒子。
抹額青年正襟危坐,反握折扇,朝宋芷安抱拳朗聲:
“多謝姑娘,在下盧驚鴻,範陽人氏,可否請教下姑娘閨名。”
宋芷安低頭擺茶,有些冷淡:
“小女子姓宋。”
盧驚鴻立即問:“看麵相,姑娘瞧著不是此地人士吧?”
他含笑,歪了下頭,一副自信篤定的語氣。
本以為這話能引起小娘好奇反問,卻沒想到宋芷安擺好茶後,朝熟婦人點頭示意了下,一句“慢用”,提著托盤,轉身走了,像是沒有聽到。
盧驚鴻笑臉有些尷尬。
旁邊有個老熟客笑著調侃:
“是劍南道那邊逃難來的,那邊的娘們性子都辣,把小娘當男兒養,比男兒還要強。”
盧驚鴻靈機一動,頓時轉頭,朝那客人大聲說話,但宋芷安和周圍人都能聽到:
“我範陽盧氏雖有子弟在劍南道為官,是那劍南道安撫使安宇瀚麾下官員,但在下耳聞,劍南道那邊年年災
荒,蜀中士子皆言,安宇瀚性急暴躁,刑法苛刻,隻知媚上,年年獻禮洛都權貴,在下深惡之,此人真是禍害一方,令劍南道百姓們受苦了。”
客人們紛紛詫異側目。
有識貨的賓客大聲問:“閣下可是範陽盧氏子弟?”
範陽盧氏四字一出,一道道目光全都投入。
範陽盧氏,五姓七望之一,自漢時起,先祖就以儒學顯名,北魏時,就是“盧崔李王”四姓高門之一,有“北州冠族”之稱,與清河崔氏並列。
盧驚鴻微微抬起下巴,似是點了下頭,朝豔羨看來的眾人隨手抱拳,不過餘光卻悄悄看向那位宋姑娘背影。
然而,宋芷安沒有回頭,腳步都沒停下,可能是沒聽到,已經去了後廚。
李夫人看了看行事稚嫩的兒子,提醒了句:
“再盯一會兒,茶要涼了,誰說渴的。”
“盯?盯什,孩兒隻是好奇此地風俗著裝,涼茶才解渴,孩兒火氣盛,娘你喝熱乎的。”
盧驚鴻若無其事的提起茶壺,給婦人又添了點茶。
李夫人也不戳破他,回過頭,卻發現那個木訥青年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們。
她疑問:“怎了:你是有什要求嗎?”
聽到範陽盧氏四字的歐陽戎,忽問:
“能否問下,二位是去找什?”
李夫人沉吟片刻:
“一處祖墳,也不瞞你,妾身與驚鴻這次前來是尋祖燒香的,若是你覺得尋墳晦氣,可以……”
歐陽戎立即把銀子收進懷,十分正色的點頭:
“盧公子、李夫人對吧,錢夠就行,明早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