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州沿海小城,鬧市街頭,本來安詳寧靜,忽有五彩祥雲降下。
起初祥雲飛得很高,距離也遠,加上它看著本就真實,偶有下方百姓看見,也隻覺得稀奇,指著天上說一句:
“那有朵五顏六色的雲!”
然後引得越來越多的人停步駐足,仰頭望去,都覺稀奇。
可是很快就覺得不對了————
這朵五彩祥雲竟然越飛越近、越飛越低,直到它飛到城中鬧市,飛到旁邊沿街樓店的瓦頂上空,從他們頭頂飛過,投下陰影,灑下彩光,從小聽長輩說過的神仙誌怪故事便在此刻到了近前。
“這是怎回事?”
“神跡!”
“神仙保佑……”
不知多少人呆滯仰望天上,不知多少人誠心祈禱,也有不少人跟著雲跑。
可是彩雲還在越飛越低。
從樓店瓦頂到了與窗齊平,直至貼近地麵,落在鬧市街上。
隱隱約約聽見一句:
“往這邊走! ”
似乎是小孩兒的聲音。
百姓自發為它讓出了一片空地。
這朵五彩祥雲的寬度幾乎剛好占滿一整條街,長度則還要更長一點,中間顯出凝實的白,像是晴天時遠看天邊的雲,又像棉花一樣,邊緣則始終帶著漸變過渡自然的五彩霞光,給人一種站上去會很軟和,登上它就能升天成仙的感覺。
篷然一聲祥雲散作煙霧霞光,往左右灌入了沿街商鋪,往前後湧到了這條街的盡頭,撲麵濕涼舒爽,聞著清香怡人。
整條街道一下子被籠罩進了大霧和霞光之中。
“神仙在哪?”
待霧微散,眾人全都翹首望去。
可是場景卻很讓人失望———
沒有聖潔溫柔的女菩薩,沒有慈祥和藹的老仙人,也沒有威風凜凜的天兵神將,沒有什金童玉女,被讓出來的空蕩不平的地麵上,隻躺著二十來個漢子,全都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活像叫花子一樣。
在場所有圍觀之人,以及聞聲而來越聚越多的圍觀者,都不明所以。
正在這時,一聲咳嗽。
“咳咳……”
有人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圍觀之人彎腰看去,躺在地上的人迷糊睜眼,雙方目光對視。
前者不敢置信活了這多年,第一次見到誌怪故事中的神跡,五彩祥雲送來的居然是二十來個叫花子。後者同樣不敢置信,自己前一天還在海島上
隨時可能客死異鄉,睡了一覺,就真回到了故土,就如這幾年間做過的夢一樣。
醒來的人越來越多。
“你們是誰?”
有圍觀者忍不住問了一句。
聽見鄉音,來者盡皆淚流。
哭聲又驚醒更多的人。
眾人也是聽了他們講述才知,幾年前海上不太平,頻頻出事,不少船隻出海之後就沒再回來,原以為都是遇上了風浪或者海上賊寇,或者被海妖卷入海底,總之已經不在人世了,卻沒想到,竟是被一隻巨大無比的八爪海妖捉去當匠人、修宮殿了。
又有什可將參天大樹當做小草的龍伯巨人,高度就有一丈高的巨蝦巨蟹,容貌各式各樣隻有老漁民才能認出本體的海妖……
這比遇上風浪沉入大海、遇上賊寇身死殞命、遇上海妖做了口糧少了幾分驚險,卻似多了幾分奇異。
在這期間,有善人連忙請他們到旁邊的飯館中坐,請店家優先給他們送上食物,甚至有本來就在吃飯的客人,聽說他們的事情,也連忙將自己桌上的飯菜酒茶端給他們,又有官府的人到來,說要請他們回衙門,查明身份,送回原籍。
聽到林真人與九尾狐除了海妖,又說睡一覺就送他們回來,眾人便更驚訝了。
原來神仙確實不在這朵雲上。
而這朵雲,也確實送了神仙來。
便在他們講述的故事中了。
正如從小聽到大的一樣。
……
海外荒島。
林覺看著三師兄的臉: “師兄什時候將幻化術學得如此精深了?”
“果然不愧是林真人,道爺我這點把戲,真瞞不過真人啊。”三師兄卻是不答,隻是笑嘻嘻道。
林覺便也知道了———
不管再灑脫的人,隻要有了感情,心中便有了牽掛,有了顧忌。
三師兄這般灑脫不羈的人,本來該不在意容貌的,哪怕如今一百多歲,白發蒼蒼,也照樣做他的老頑童,不過有了牽絆,他便願意為了自己的牽絆而將自己的容貌留在彼此最熟悉的時候。
“師兄既有此心,何不多費些心思在修行上,以師兄的天賦心性,就算懶得搜集材料煉丹,多些勤奮,也能早些成真得道,成真得道之後不是想多少歲就多少歲嗎?”
“師弟此言差矣……”
三師兄一手拿著元丘果,一手拿著酒葫蘆,搖著頭對他說道:
“都是皮囊,目中之象,成真得道之後變回三四十歲,看著是三十四歲,成真得道之前幻化成三四十歲,看著也是三十四歲,成真得道之前道爺我不是真正的三四十歲,成真得道之後,道爺我難道就是真正的三四十歲了嗎?既然師弟也覺得,道爺終能成真得道,早一些晚一些,雖然是有差別,可差別卻不在這上麵。”
三師兄轉頭看了一眼那滿地的碎石,是那隻巨
大的八爪海妖的遺骸,連連點頭:
“嗯,這才是個差別!”
停頓一下,他又繼續說道:
“若我終能成真得道,活個三五百年,若我晚成真得道一些,自然而然,到三五百年之後便活三五百年,若我多些勤奮,將幾十年時光耗費在了修行上麵,等到三五百年之後,我豈不等於少活了幾十年?”
林覺聽著,也是點頭。
這是兩種不同的思維。
一種追求長度,一種以寬度換長度。
時間除了長度,還有寬度厚度。
有人成真得道,活了三五百年,其實有一兩百年都在閉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心中思緒僅有大道真理、術法規則,那他活了多少年呢?
剩下一兩百年,若是終日又被煩惱憂愁所困,過得很不快樂,很不自在,完全不是自己想過的生活,那又算是多少年呢?
別人無法給出答案。
恐怕自己也難給出答案。
如三師兄這般活了多少年便瀟灑自在了多少年,日日夜夜都是自己想過的,別的不說,自打當初一同從黟山下山以來,同樣那多年,三師兄所過的這近百年時光,寬度厚度,都要超過自己。
當然缺陷也是有的。
例如今日——
他便差點折在這。
若是折在這,今後更長的壽命光陰便都沒有了。
兩種思維在不同的人身上各有對錯,林覺當然不會去說服三師兄改變想法,因為這於他而言本身就是對的。甚至就是林覺自己,若是沒有扶搖還有執著於除妖的紫帝,他也是更傾向於三師兄這種思維的。
不過師兄弟間情同手足,也不需要這種說服,大可大大方方說出需求,請求幫助,直白一些許是更好的選擇。
正好三師兄開口問道: “小師弟是怕我追不上你們,想勸我多花些精力在修行上嗎?”
於是林覺便也如實答道:
“非也,是師弟今後需要師兄的幫助,才能躲過大劫。”
小師妹也同樣說道:
“我也一樣。”
兩人的神情語氣都十分誠懇,尤其是小師妹,更多一分鄭重。
其實在那一瞬間,他們兩人都想過,或許可以不告知三師兄,好讓他繼續去瀟灑快活,自然修行,成真得道。不過哪怕現實的軌跡脫離了老天翁一眼萬年的推演,三師兄成真得道也是大概率的事,紫帝蕩魔除妖鬧得浩浩蕩蕩,他怎也會想到扶搖,想到小花,想到浮丘峰上的妖精鬼怪還有山中的非人山神,他一身俠氣,必不會袖手旁觀。
他本就與之有所牽連。
六師兄的話語在耳邊響了起來:
“與其多添一分敗的可能,讓老三今後後悔,
不如敦促他勤奮一點,反正看他天天逍遙自在,我也眼紅得緊了。”
“幾位真人如此厲害,手段通天,居然也要貧道的幫助啊……”
這是三師兄的回應。
他一邊說著,吊兒郎當的樣子,一邊啃完元丘果,隨手一甩。
一個果核便落在了沙灘上。
他回頭瞥了一眼,還說了句:
“化作春泥更護花……”
華公主儼然被他帶壞了,同樣隨手一丟。
兩個果核落在了沙灘上。
林覺如今已經不是剛剛成真得道時的窮困真人了,坐擁十棵原版丹果樹、十棵結滿果子的元丘不死樹、一整片大山和數名勞工的他,就如 深處的兩名仙人一樣,已經完全不在乎幾顆果核了。
丟了也就丟了。
沒有生根發芽,也並不可惜,若是生根發芽,雖然結不出真正的元丘果,卻也可能在千百年後成為此地某人的機緣造化,也是一件好事。
因此他連看也沒看一眼。
倒是扶搖、師妹和小花頻頻回頭,儼然還停留在苦日子的時代。
三師兄想了很久,這才開口: “那得看你包不包吃住了!”
這算什?
林覺毫不猶豫:
“師兄放心!|多山深處靈韻玄妙,六師兄如今也在那,季陽季陰難道還能少了師叔的飯吃?若是去我那,我也收了幾個弟子,大弟子的手藝還要更勝季陽季陰,師兄要吃什,叫他們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