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喲!’
荒野山村內,有人高高的長喝了一聲。
聲音在山間回蕩,形成回音,仿佛山穀間有人相互應和。
一時間,“喲’聲不絕於耳,穿蕩在“嘩啦啦’的雨水,趙福生乘坐的馬車內因無人說話,顯得更加的幽冷了。
“有客人來了。”
武家兵的聲音也響起:
“來幾個人,幫著燒些熱水,安頓客人了。”
他話音一落,村莊頓時“活’了。
有人應答了一聲,很快舉著火把跳雨而來,一行馬車也緩緩進入村子中,很快與村民碰頭。趙福生等人進入村壩正中,便就著火光大概打量四周的情景。
這村子可不小,內有126戶,至少是個大鎮的規模。
村口處有入戶的大門庭,數間傍門而建的屋子恰好在入口之處。
入口不遠有院壩,壩內搭了棚,正中擺了棺材,懸掛著白帆等物。
棺材前擺了個缺角的破碗,內裝了灰,上插香燭。
正上方支了四根竹竿,蓋了一張破舊的草席,搭了一些幹枯的麥桔稈在上頭,水順著參差不齊的桔稈往下淌,有一部分淌入棺材表麵,發出“啪嗒’的、有節奏的脆響。
這棺材前也沒擺燒紙錢的火盆,興許是時間還早,也有可能是趙福生一行人的到來驚醒了村莊,院壩上競然人還不少,顯得很是熱鬧。
這一場葬禮顯得有些荒謬。
既有種慎重後拚盡全力的隆重儀式,也有種極致簡陋,仿佛村民並不在意的矛盾。
馬車依次進了村莊,眾人一一下車。
趙福生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轉向棺材,定定看了片刻後,這才轉過了頭,看向村莊。
村四處都點了火把,火焰“轟隆隆’的燃燒,將四周照亮。
雨水“啪’打在茅草屋頂,發出響聲。
火光中,許多衣衫襤褸的村民目光呆滯的盯著眾人看。
這些人稍體麵些的,有衣裳蔽體,也有一部分連上衣都沒有,露出瘦得皮包骨似的臘黃胸膛。許多人呆滯之下牙咧嘴,露出內所剩不多的牙齒。
這些人才符合趙福生對大漢朝許多窮苦村民的認知,但這也更顯得武家兵的存在格外怪異。“打擾了。”
趙福生下車後向武家兵說了一句。
餘靈珠不以為然,臉上露出嫌棄之色。
眾人一一下車,村民們俱都直勾勾的盯著一行人看,武家兵似是很會察言觀色,連忙驅趕眾人:“一群吃不飽、餓不死的懶漢,村來客人了,還不燒水做事,守著這些大人們看什?滾滾滾”他在村威信很高,這話音一落,其他人便畏畏縮縮被趕離。
“武家兵。”
趙福生喊了一聲,武家兵立時便佝僂著後背上前:
“大人有何吩咐?”
趙福生道:
“我聽苗有功說,你這村子人數不少,應該地方不小吧?”
“不小、不小。”
武家兵接連點頭:
“這隻是村頭,後麵連著一大片都是房子”
“你領我轉悠一圈。”趙福生朝他招手示意。
武家兵一聽這話,愣了一愣:
“大人,這會兒天黑下雨,不如天亮以後一”
他話沒說完,趙福生便將他打斷了:
“天黑怎了?難道你怕夜路走多了,遇鬼不成?”
“鬼?”武家兵一聽這話,不由笑了:
“我們這沒有鬼!”
他這話異常篤定,引起了趙福生及所有人的注意。
劉義真不由提高了些音量:
“沒鬼?”
“沒鬼!”武家兵又搖頭。
趙福生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
“你怎敢如此肯定?”她看向餘靈珠,見餘靈珠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顯然覺得武家兵的話荒謬至極。
“真的沒鬼,我們村有專門保佑此地的神明。”武家兵肯定道。
“你”
餘靈珠正要喝斥,趙福生向她使了個眼色,不著痕跡的搖了下頭,接著道:
“既然沒有鬼,那正好你帶我們在村子轉悠一下,明日我們天亮就要盡早啟程,沒有閑功夫轉悠村子武家兵想了想就答應了。
“我找四個人取些火把引路,隻是這天黑路滑,大人們若非要走夜路,可要仔細不要摔了跟鬥,到時怪我們服侍不周到就行。”
此人進退也算有度,說話間語氣流暢,既恭敬又有條理,此時說得多了,他好像還能開上兩句小玩笑,實在不像藏在荒山野嶺內沒什見識的村民。
趙福生心中閃過這些念頭,嘴卻應道:
“那是自然的,你去安排就是。”
武家兵隨即行了個禮,快步退開。
他辦事倒也利索,為人也不拖泥帶水,轉身之後約幾個呼吸的功夫,他就指定了人選,幾人麻溜的提著火把過來了。
“大人,這幾個都較老實,辦事也妥貼。”他轉過身來時,笑著又對趙福生等人依次行了一禮。“那你領路就是。”趙福生點頭。
武家兵應了一聲,比了個手勢:
“大人也請。”
他似是看得出來,幾人之中趙福生、餘靈珠及王之儀幾人地位最高,其次劉義真、二範、武少春等人身份也不弱。
鎮魔司中等級排位森嚴,將級之下是馭鬼者,普通令使其次,趕車的馬夫及隨行侍候的一些下人地位最低一武家兵好像十分會看人眼色,將這些人身份拿捏得當,對待不同的人態度也不同。
萬安縣眾人正要隨行跟上,趙福生心念一轉,突然出聲:
“這一大群人都去溜達也不合適,王之儀,不如你留在這。”
大雨之夜,又停了棺材,承重的荒山野村之中,趙福生擔憂鎮魔司這多人停在此處出事。她指定王之儀留下後還不放心,又看向孟婆:
“孟婆,你帶著滿周、許馭也留在這,大小範跟著一起。”
眾人應了,蒯滿周不情願。
她死死的伸手抓緊了趙福生的手指。
小孩的話越來越少了,臉色慘白,身上活人氣也在減少一一這是她馭鬼很深的證明。
馭鬼的時間越久,蒯滿周更似死人而非活人。
可她對於鬼的感應也更靈敏。
她“嗅’到了這不尋常的氣息,不願意與趙福生分離。
許馭愣了一愣。
她外表年紀看似與蒯滿周相仿,但她實際心理年紀要成熟一些,此時見到這情景,雖說她內心也想跟在趙福生身邊,但仍是懂事的鬆開了手:
“福生,讓滿周跟你一路,我跟孟婆婆、大小範哥哥一起就可以了。”
說完,又道:
“我會留在這,等你們回來。”
趙福生臉上露出無奈之色,最後點了點頭:
“好孩子”
她說完,又摸了摸蒯滿周的腦袋:
“滿周也不壞。”
小丫頭仰頭看她,半晌後嘴角抽了數下,像是試圖露出笑意,但是試了幾下,嘴角最終無奈的垂下,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樣子。
分配完人手之後,趙福生又召了苗有功及王令二人帶了七八名普通令使隨行。
武家兵雙手揣在袖中,笑意吟吟等趙福生安排好人了,這才如什事也沒發生一般,道:
“大人,幹脆先從左側這邊走起。”
趙福生從善如流,牽著蒯滿周,順著武家兵所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武家兵跟在她身邊,解釋著:
“這村子地方不小,這邊是一條街,相對熱鬧一些。”
說話的功夫,眾人進入一條巷道。
巷道兩側是房舍,長約三丈,走過之後,外頭竟是一條街道的樣子。
沿街兩側像是鋪麵,此時屋門關閉,外頭垂掛了帆旗,有些上麵畫了酒壇子樣式,有些畫了茶碗,竟如同一個規模不錯的鎮。
趙福生看到這,心中倒真有些驚訝。
這隻是一個荒穀山村,並非城,可這的房舍雖說破舊,卻像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感覺。村中有酒、有茶社,甚至還有當鋪,實在怪異。
“這競然有當鋪?”劉義真忍不住了,率先發問。
武家兵掀了一下嘴角:
“小打小鬧而已。”
他目光從當鋪上一掃而過:
“平時村民有些什交換的,便來這。”說完,解釋道:
“這的當鋪與大人們想像的不同,鄉下地方,換不了什好東西,就是今天你家有卷破草席,用來換個缺了腿的椅子,破了口的碗或者勺。”
趙福生點頭。
一行人很快從村街道行過,武家兵又引著眾人往另一側行去。
這店鋪不少,但趙福生發現沒有客棧,這也變相驗證了武家兵先前的說法:村位於峽穀之中,平時少有人來,村民也不外出,大多是自耕自足,不與外界交易。
沒有外人通商往來,村的店鋪大多供應自己人,客棧這樣的商鋪自然沒有需求。
村莊雖說不小,但也沒有想像的大。
約走了兩刻來鍾,便將村子走完了。
村子後麵是大山,邊沿的另一側則是如同階梯一般的田地,順著大山鋪延而下,直至穀底一一這是村民們開出來的種地之處,每家每戶分得的地塊是不一致的。
武家兵指著黑暗中這些層次分明的田地:
“我們家的田就是最上麵這五塊,村大家都有地,隻是分屬不同的區域。”
武少春道:
“分到最底下的豈不是倒了大黴?每次爬坡上坎的,應該不容易吧?”
武家兵笑了:
“這世道,有什容易的?要是嫌累,那就多積德,爭取下一世投胎進入好人家,不要重活為人,又降生到這窮鄉僻壤的。”
說這話時,火光照在他臉上,將他臉上因笑意而擠出來的溝壑照得陰暗分明。
趙福生愣了一愣:
“還有投胎轉世的說法?”
武家兵看了她一眼:“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他笑意收斂,不肯再多說這個話題。
“對了,大人,我們村轉得也差不多了,興許王貴他們把水也燒好了,不如我們一”
“不急。”
趙福生搖頭。
餘靈珠倒真有些急了:“我們分開兩處行動,不是很妥帖。”
她小聲提醒。
趙福生就道:
“還沒轉完呢。”
她說完,看向武家兵:
“武村長,不是說這還有神廟嗎?”她笑著提醒:“你說入夜村子安全,全靠村莊神廟庇佑。”“有的、有的一”
武家兵愣了一下,接著勉強道:
“不過那也不算什正經神廟,就是村民自己搭建的兩個棚子,大人如果要看一”
“兩個?”趙福生捕捉到關鍵信息:
“莫非這神廟,拜祭的是兩個鬼神?”
這個事情並非秘密,武家兵稍加猶豫後,點了下頭:
“是一對男女相。”
“我們也去看看。”趙福生道。
武家兵麵露無奈之色,但看了點火帶路的四個漢子,他最終也歎了一聲:
“走吧。”
他的神態一瞬間變得有些冷淡。
趙福生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
“我們事太多了,武村長覺得不耐煩?”
她這話一出,武少春神情警惕。
武家兵皺眉,半晌後道:
“不瞞大人說,我們這村莊偏僻,遠離城,不沾城中是非,好處是不會出事,大家能平安活到老,壞處是不積功德”
趙福生留意到他已經說了兩次“積功德’了。
一次是提及“多積功德,投胎轉世’,另一次則是此時,提及村莊現狀。
她意識到武家兵對她生出了防備,並沒有出言打斷他的話,而是聽他繼續往下說道:
“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隻想平平安安的度過這一世,大人們看起來氣度不凡,我怕你們給我惹來麻煩“看個神廟而已,怎就給你惹麻煩了?”
餘靈珠冷冷道:
“我看你像刁民,想生事。”
她說話很不客氣,點火的四人聽了這話露出恚怒之色,但武家兵卻並不動怒一一趙福生見此情景,心中再次暗忖:這武家兵脾氣好得未免有些不尋常。
村民大多少有見識,欺軟怕硬。
餘靈珠雖說是鎮魔司的王將,位高權重,但落入不識流的村民眼中,便唯有一個身份:女人。以趙福生與村民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這些人怕鬼、怕官差、怕土匪、怕鎮魔司,哪怕是路途遇到陌生人多問幾句,也會心生戒備與警惕一一但唯獨除了女鬼之外,這些令人畏懼的身份若是變成女人,他們膽氣便會壯一些。
從先前談及今夜死者竇三嫂遭遇來看,百祠窮困、落後,村民生活條件艱苦,衣不蔽體一一可這依舊不影響他們建立了一套嚴格的“等級製’,竇三嫂這樣的三嫁女人淪為眾人鄙夷的目標,死了也遭有唾棄。這樣的情況下,村民的許多想法直白得無法掩飾一一他們也沒想過掩飾。
趙福生一行人入村時,眾人直勾勾的盯著她及餘靈珠等人看,唯獨不敢看劉義真、武少春,甚至隨行的不馭鬼的令使。
可就是這些種種緣由下,武家兵麵對餘靈珠數次囂張得近乎不客氣的態度中,竟能平和以待,忍氣吞聲,仿佛並沒有偏見一一這種怪異就很值得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