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許婆婆在看到範氏兄弟長相的那,平靜的麵容有片刻的破功,她喃喃的念叨出聲,本能的挪動著腳步想往前走,但剛一動,她又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硬生生的止住了腳步。
“雙生子、雙生子回來了,張允中的乾坤筆預測的是對的,真的等到了”
她此時眼神怔愣,嘴中念念有詞:
“競然是真的一”
說完,又忍不住笑:
“哈哈哈哈,我等到了一”
她這模樣令得範無救寒毛倒立。
範無救四肢發達,覺知並不敏銳,可此時卻被許婆婆看得發毛。
他挪動著腳步靠近趙福生:
“大人,我感覺、我感覺這婆子可能不大正常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你別胡說。”
趙福生輕聲斥了他一句。
許婆婆此時心防失守,所說的話透露出重要的信息:
已知張允中在前漢宮大火之後便失蹤,他與許婆婆就算是有對話,應該是在事故發生之前的事。也就是說,早在漢宮失火之前,乾坤筆的馭使者張允中便已經預測到了後來的詭事,甚至預測到了一百多年後,會有範必死兄弟二人的闖入。
趙福生想到這,思維發散,突然想起在第九層地獄大門前時,真正叩響了鬼門關的,是範必死。眾人進入第十層地獄,是不是與當時範必死去觸碰門的封條有關呢?
“雙生子一”
趙福生心中暗道:“杜美人當年懷的也是雙生子。”
第九層地獄的門禁封條之上有詭異。
雙生子之一的範必死碰觸血色封條,興許這才是真正打開了第十層地獄的關鍵東西。
他在那一刻受血色封條影響,被困在了一團血色太歲之中一一連帶著未曾碰觸血色封條的範無救也跟著被困。
這血色太歲究竟是什?範必死說當時的感覺,像是回到了母親的本體。
除此之外,紙人張也跟著闖入了地獄之中。
趙福生又想到了孫紹殷的輪回法則。
最初的時候,臧雄山中輪回法則,帶著眾人回到58年前一一因此案涉及臧家舊事,趙福生本以為臧雄武此舉是為了帝京之亂,其實也思考過臧雄武是否想借這輪回之助,試圖讓眾人插手改變曆史,變換他妻女死亡的結局。
可是在進入中都鬼域之後,趙福生又不由思維發散一一假如打開第十層地獄的鑰匙就是雙生子,一行人回到58年前,進入中都鬼域,是不是受紙人張謀算的?
這是否意味著,中都之城內,有紙人張想要得的東西?
無數紛亂的念頭一一在她腦海掠過,化為雜亂無章的線索。
她定定的看著許婆婆,卻見許婆婆不知何時也不再自言自語,而是直勾勾的看她:
“大人?敢被稱為大人的,是鎮魔司的人?”
官場無女子。
且趙福生神情雖說堅毅,可她麵容稚嫩,也不像是一個在官場浸淫多年的人。
唯有鎮魔司中,以鬼排論實力,又以實力為尊,馭鬼之後才能成為大人。
“對。”
趙福生點頭。
被她猜出來曆之後,趙福生也並不隱藏,直接點頭承認了眾人身份:
“我們都是鎮魔司的人。”
她的話令得許婆婆沉默了片刻,接著問道:
“鬼域之中無歲月,不知如今外間過了多少春秋?”
眾人麵麵相覷,思索她話中之意。
趙福生道:
“自先漢末年,後漢再立一”
許婆婆眼神怔忡:
“先漢一一先漢一”
“原來,原來乾坤筆張大人說得是對的,大漢果然會因此而亡。”她說完之後,眼神哀傷,卻始終沒有眼淚滲出,半晌後又不由冷笑:
“世道這樣,也不奇怪,隻可惜了杜美人,那好的一個人,卻沒得到一個好的結果。”
她說完,又歎了口氣:
“對不住了,人年紀大了,說話也囉嗦,剛剛這位大人說到哪了?”問完,又恍然大悟:“後漢再立,如今是哪一年呢?”
趙福生被她打斷了話也不惱,回答道:
“當年永安宮大火覆滅了先漢,後重建朝綱,至今一”她說到這,看了謝景升等人一眼,接著才道:
“至今已經是後漢189年了。”
“189年-189年一”
許婆婆念了兩聲,表情暗淡了下去:
“沒想到,已經過去了這長時間。”
她說完之後沉默了良久,接著目光落到那小孩身上。
小孩的臉已經被擦幹淨,那頭亂雞窩似的頭發也被陳多子以手指作梳,大概的理順了一下。興許是久未看到小孩真容,待看清小孩麵龐的那,許婆婆的目光有片刻的怔忡。
接著她的視線像是越過了小孩的臉,看向了另一處,眼中露出溫柔之色:
“像啊、像,真像呢一都說侄女似姑,阿馭長得跟美人,真的是越來越像了”
她說完這話,既是想笑,又是想哭,可惜她的雙眼卻像是早就已經幹涸的泉眼,無法再流出眼淚了。須臾之後,許婆婆雙眉上揚,眼皮下垂,拉長了眉眼之間的距離,目光看著自己的交握在腹前的雙手,說道:
“鬼宮無歲月,沒想到時間一晃已經過去了這久,我們困守在這,許久沒有跟人說話了,今天難得有客人來,客人們不知道有沒有興趣,聽一聽我們當年的往事呢?”
她這話正中趙福生下懷。
前漢末年中都鬼禍本來記錄得就不清不楚。
原本趙福生進入此地為的是辦無頭鬼案,中都鬼域的案子與她無關,知道個大概,尋找到出口也就算完事了。
可偏偏案子涉及到了宮中杜美人。
當年的杜美人身懷有孕,懷的還是雙胞胎而範必死兄弟身世離奇,當年是受活死人孕育的。這個案子可涉及到鬼胎,本來鬼胎案全無眉目,哪知會在58年前的鬼域之中找到相關線索。再加上事件之中又出現了紙人張,這樣一來案子便錯綜複雜,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便不能再輕易放過了。
趙福生深知今日這樣與前漢末年知悉鬼案相關內情的人交談的機會寶貴,她伸手拉了根凳子坐了下來,雙手肘撐著膝頭:
“這樣的機會求之不得。”
蒯滿周、小孩一左一右乖乖蹲坐在她腳邊,二人一言不發,看上去可愛極了。
許婆婆目光落在小孩身上,雖說她的神情冷漠,可她眼卻掩飾不住的露出慈愛,她抿了抿唇,說道:“大人們,這事兒說來話長,我這冷鍋冷灶,沒甚好招待的,隻有請諸位湊合一下。”
孟婆聽完這話,倒是心中一動:
“我倒是可以煮些湯來配。”
她這話令範無救嚇了一跳,此時孟婆的湯誰敢喝?上一個喝湯的張傳世此時都厲鬼複蘇了。他連忙擺手:
“我不是很餓。”
其他人也含蓄表示:
“不用麻煩了,說說話就行了。”
孟婆一腔熱忱,偏偏見眾人都對她湯不感興趣,不由有些惆悵,趙福生道:
“全是自己人,這湯就不要煮了。”
“………”孟婆無奈道:
“好吧,聽大人的。”
許婆婆怪異的看了她一眼,對眾人反應有些不解,但她並沒有多言去詢問。
大家一一坐定,她才道:
“我從哪一年說起呢?”她想了想:
“從我進宮那一年說起吧。”
“我祖籍豫州濮陽縣人,我年少時,家鄉瓠子子段決堤,導致大災,全家人都沒了,便剩我一人獨活,最終在先帝時期選為宮人入宮。”
她生於鄉野,不大會來事,與人交往講誠信、重諾,但嘴上不大會說,入宮之後吃了不少苦頭。“先帝去世後,我得罪了人,被罰往永巷做苦工。”
當時得罪了永巷一個管事的女宮,被人打斷了腿。
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年代,斷腿可是大事,一旦感染,命都要丟了。
許婆婆那時年歲不小,斷腿之後便隻有等死“可我命不該絕,遇到了杜美人。”
“她是三年前由杜家獻入宮中的美人,長得好看,脾氣也不錯,因此入宮便被選派在永安宮當值,最後受皇上寵幸,在宮是很風光的。”
雖說身為皇上寵妃,可杜美人卻並不驕縱,反倒處處與人為善。
“我那時一心等死,我又沒有家人,死後興許被人草席一裹,扔入亂葬崗中,任由野狗撕咬屍體罷了。”許婆婆說到這,笑了一聲:
“這樣也不錯,我至少能讓畜牲填飽肚腹。”
“可是杜美人得知我的處境後,伸出了援手,她將我抬出永巷,又指派人侍候我,請娘家人為我尋了巫醫,興許我命不該絕,竟然活下來了。”
許婆婆並沒有詳細的提及她與杜美人之間的過往,隻簡略的說了一下大概的經過,接著便將話題的重心轉到了杜家人身上。
“說到這,便不得不提杜家人”她以怪異的眼神看向趙福生:
“大人,後世記錄之中,還記有杜生明案子?”
她似笑非笑,眼中流露出譏諷。
趙福生目光與她迎視,不卑不亢:
“記錄了。”
她這話令得許婆婆愣了一愣,末了許婆婆的臉上流露出幾分意外:
“競然記錄了?”
“記了,不過是鎮魔司記錄下的,相關情況,你可以問這位謝先生,他更清楚。”趙福生指向謝景升。許婆婆不敢置信:
“競然鎮魔司記錄下的,是因為杜大人死不瞑目,厲鬼複蘇的緣故……”
謝景升就道:
“確實記錄下來了,先漢末年,杜生明被銀將後人狀告為家奴,因此被罰收財產”
“一家一百多口人,朝夕之間盡數死絕,家產被奪,竟隻記錄了這短短一行字?”許婆婆問。謝景升沉默,無法回複她的話。
許婆婆冷笑了兩聲。
“要說起大漢鬼禍,便不得不從杜大人的事提起,大人們可有這時間聽我說嗎?”
一提起杜生明案,許婆婆的心情便顯得十分惡劣,她身上湧出一股怪異的味道,仿佛人肉被燒灼後發出的令人不適的焦糊味。
若隱若現的鬼息在宮殿內彌散開來,她先前懸掛在大殿入口處的那件黑袍不知何時競然像是點燃了火,有股股濃煙湧出。
趙福生將這一切看在眼,不動聲色的點頭:
“當年的事早隨大火付諸一炬,我們隻是後來者,不知當年事,若是能經你之口,對當年的情況了解更加詳盡,回頭也可以重新記錄,讓後世人更清楚當年發生的事。”
她的話極大的安撫了憤憤不平的許婆婆。
許婆婆身上的嗆人煙火氣瞬間又平息了下去,那冒起濃煙的鬥蓬也慢慢熄了火。
“大人說得對,我這脾氣燥了些,幾十年改不了,如果當年不是這脾氣,我不至於被罰到永巷,但如果不是去了永巷,也識不得杜美人這樣的好人了。”
趙福生態度溫和,許婆婆反倒內疚了:
“杜大人一家,實在是很好的人。他們祖上頗有門道,積攢下來一筆財富,可傳至杜大人這一代時,那家產已經很稀薄了。”
杜生明頭腦精明,為人也有遠見。
他深知照如今的世道,他若不加以改變,老實種地收租,恐怕不出三五年,手留下的祖產恐怕變賣之後連稅收都付不上了。
當時世道鎮魔司淩駕於朝廷之上,鎮魔司的馭鬼者除了接受商賈、官員供奉之外,也會自己再找賺錢的門路。
馭鬼者是個短命的工作,今朝得意、明朝死是常態。
許多人在生時,會想方設法弄錢,以保自己死後家人無憂。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多人會想方設法的弄田地、弄商鋪、房舍,而一些有田無權的小商賈也急需尋找借靠的庇護之主,杜家當時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隨了大流。
“按照當時法則,沒有鎮魔司馭鬼者庇護的田地主,大體稅收共分幾分。”地主將地租給佃戶,佃戶辛苦一年,大頭要上交地主,所到手中的糧食,則要分為幾等份:其中朝廷上稅三成,鎮魔司五成,除此之外家中人頭稅、秋收稅等再去一些,落到佃戶手中便所剩無幾了。
一家人辛苦一年,餘糧可能不夠一家人嚼用。
年末收了糧交完稅,到了來年春便糧食見底,於是高價再找人借,至第二年再還,周而複始,高高的利息便欠下了,直至子孫累計,根本生生世世無窮盡,還是永遠還不完的。
佃戶生活淒涼,地主的情況也差不多。
雖說有地在手,可無權庇護的人則同樣在收租之後,也分數等份:鎮魔司、朝廷是大頭,剩餘的還要繳稅各項稅收。
一些嚴苛的徭役地主幹不了,便唯有花錢雇傭人一這樣一來便入不敷出。
杜家當年留下的龐大產業,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知不覺間被剝走。
每年都在租田,可每年交稅都不夠,便唯有變賣祖業,以繳納稅收。
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不出五年,杜家便再無家產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