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宇鍾其實已經很多年沒有想過,自己會來執導一部電影了。
電影。
影視劇鄙視鏈的頂端。
電視劇總是比它低一等。
連帶著,導演也如此。
羅宇鍾,貴為中國電視劇圈所謂的“三駕馬車”之一,頂級大導,從上到下,從地位到聲譽,全都拉滿的配置,在電影導演麵前,卻仍然要讓步。
因為,電視劇要給電影讓步。
《舟》這部電影找到他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他學生照顧他。
陸嚴河想用他的影響力,讓他可以跨界到電影這一行,成為一個電影導演。
那個時候,羅宇鍾有那幾個瞬間,除了百感交集的欣慰和動容,其實還有一些惱怒。怎?電影就真的那高貴嗎?哪怕是你陸嚴河,也認為我如今所擁有的一切,不夠看,還有進一步被你“提攜”的空間嗎?
當然,好在羅宇鍾畢竟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他的本色也是一個善良的人,否則,當初又怎會給陸嚴河第二次機會?
看過《舟》這個劇本,跟陸嚴河專門聊了一次,羅宇鍾才明白,他之前那幾個瞬間的忿怒,有多小人之心。
陸嚴河竟然是真的認為他是最適合執導《舟》這部電影的導演。
陸嚴河說,因為《舟》就是一部在形勢和結構上四平八穩、但在無聲處又有驚雷的電影。這恰恰是羅宇鍾執導的典型風格。
盡管如此——
盡管如此——
當羅宇鍾西裝革履地站在西圖爾國際電影節紅毯的入口,等待進場的時候,看著眼前其實並不算長的紅毯,他走神的片刻,腦海中想的是,終究還是沾了他學生的光。
如果這部電影的主演和製片人不是陸嚴河,它能這順利地進入西圖爾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嗎?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
前麵已經開始有人在喊陸嚴河的名字了。
有人看到他了。
在紅毯的兩邊,是西裝革履的攝影師和媒體記者。但還有區域,是留給來到現場的粉絲和觀眾的。
《舟》的全球首映式。他們當之無愧的主場。
羅宇鍾以前也會參加很多的國際性質的盛典,代表中國電視劇去參加。
不過,那些盛典,大概因為缺乏國際四大電影節這樣的曆史積澱,也沒有形成這種大家默認遵守的、約定俗成的儀式感,站在這,羅宇鍾忽然覺得,確實不一樣。
很多人一直都在說氛圍。
去看那些參加國際電影節的電影人的采訪,其實會發現,出現頻率最高的內容,往往是他們對電影節的氛圍感到驚喜、熱愛。
在這,人人都在討論電影,沒有那無聊的、八卦娛樂記者對私生活的窺探,大家坐在一起,可以互相尊重地、真正地探討電影的意義……
羅宇鍾現在還沒有遇到這些事情,但光是站在這個地方,看著四周,他作為一個見多識廣的頂級大導演,也仍然會被這樣的氛圍所打動。這是出乎羅宇鍾意料的。儀式感,羅宇鍾知道這是怎一回事,可是,知道歸知道,心麵的感受卻是不受理性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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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的首映場,來觀看的媒體和影評人足有五十多人。
這些影評人,來自世界各地,各個國家和地方。他們也是西圖爾國際電影節官方邀請的。不過,他們會參加哪些電影的首映,都是自己的選擇,不受官方的控製。
尤其是對於媒體而言,他們雖然比一般媒體更加專業,尊重電影藝術,但也同樣追逐流量與熱度,在行程如此緊張的電影節,他們必然以有大導演、大明星、關注度更高的競賽片為首選。
去年還有一些人說,陸嚴河頻繁出演商業片、大製作,喪失了對藝術電影的初心。
結果,今年陸嚴河就帶著《舟》重回國際頂級電影節。
不僅如此,後麵還有一部跟黃天霖合作的《原來的父親》。
這讓對陸嚴河充滿期待的媒體、影評人,非常舒坦。
他們都一直相信,陸嚴河一定不會貪圖於商業電影、大製作電影的那點片酬。
陸嚴河過去拿出了《三山》《暮春》和《熱帶雨季》這樣的低成本藝術片,而且,回顧他的表演生涯,陸嚴河對藝術電影的熱愛,從來就沒有斷過檔。
所以,就算他一口氣拍了或者宣布了《颶風2》《無神》《雲端》《黑衣人》等多部大片,他們也不認為陸嚴河就這樣背叛藝術電影了。
事實證明,就是如此。
當陸嚴河想要回歸藝術電影領域的時候,隨時都有最好的項目。
無形之中,對於《舟》,大家的期待被哄抬得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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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又是陸嚴河跟溫生明一起演,還真是期待他們兩個人對戲啊。”
“是啊,我把《定風一號》看了三遍,他們兩個人飆戲太精彩了。”
“不知道這部電影到底是什樣子。”
……
觀眾席上,幾個人小聲說話。
他們並不是什專業人士,隻是非常幸運搶到了首映式票的觀眾。
或者說,資深影迷。
這個小群體,有的金發碧眼,有的則是典型亞洲人的長相,一看就並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
但他們彼此之間卻很親密的樣子。
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很親密,甚至可以說是認識已久的朋友。
當然,他們見麵的次數並沒有那多。
他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同樣喜歡陸嚴河、作為影迷而聯係起來的一幫朋友,非常幸運的,他們搶到了這場首映式的票。
陸嚴河曾經直接在中國取消了粉絲後援會,在那之後,也沒有任何具有官方性質的“後援會”。
雖然那是源於一些具體的原因,但陸嚴河的影迷也因為陸嚴河這樣的舉動,有意識地不再凝聚成某種“團體”。
尤其是那些真正喜歡陸嚴河電影的影迷。
甚至恰恰是陸嚴河的這種態度,讓他們覺得,陸嚴河是這個一切都可以偶像化、娛樂化的時代,真正堅持著某種傳統電影藝術家操守的人。
而且,以陸嚴河平時在采訪中流露出來的姿態,他們也堅定不移地相信,如果他們真的這宣稱的話,陸嚴河一定是第一個站出來否認的,而且,陸嚴河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澄清,他並不是一個藝術家。
他們都已經習慣陸嚴河這種反對任何人把他“神格化”“藝術化”的態度了。
但這不影響他們自己對他繼續神格化、藝術化。
當《舟》這部電影在放映廳燈光暗下來以後,開始放映,他們內心之激動,仿佛心跳聲都呼之欲出。
然而,隨著電影一幕幕地看下去,他們卻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幾分失望。
因為陸嚴河在電影中出場之後,幾乎沒有幾個他們心中的有效鏡頭。
大部分的鏡頭,都是中景。
這跟他們以前熟悉的、電影中的陸嚴河,是不一樣的。
陸嚴河是一個非常扛得住特寫的演員,他的表演無論是什題材、什風格,都非常豐富而細膩的。在過往的電影中,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導演會浪費他的表演。但是,在《舟》這部電影,陸嚴河的表演幾乎是被大幅度地削弱。
不僅僅是他的表演,包括溫生明和於孟令在內,都是如此。
也就於孟令出場那個簷下落淚的鏡頭好一點,其他時候,都和陸嚴河一樣,仿佛畫麵中的某個配飾,而不是畫麵中的主角。
如果這些人看過平行時空一部叫《刺客聶隱娘》的電影,就會驚訝地發現,這部電影跟那部電影太像了。都是非常“忽略”演員表演、完全隻把角色作為鏡頭與畫麵的構成的電影。
同樣一個表演,遠景、中景或者是特寫呈現,抵達觀眾心中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坐在這觀看電影的,大部分的閱片量都達到數以萬計了。他們不至於說因為這樣一種風格,就看得昏昏欲睡,也不至於看不出這部電影的好在哪,但他們都很驚訝,為什這部電影用了三個如此傑出的演員之後,卻如此地削弱他們的表演部分。
事實上,電影本身是好看的。
因為劇情發展得很快,這是一部強劇情的電影。三個大人、一個小孩之間的人物關係,不斷變化,信息點帶來諸多觀看認知上的反轉,電影的鏡頭語言又呈現出一種靜水流深的深邃美感。很多人——尤其是偏愛這種藝術片的影評人,看得是很爽的。
這不是那種強現實主義的文藝片,這是真正在鏡頭語言上玩藝術審美感受的藝術片。
羅宇鍾沒有讓每一幕都美得跟渲染過一樣,可是影片的整體風格,就像讓人走在一座古老的建築,它當然不是每一個地方都值得人駐步停留觀賞,但它每一個地方都屬於這個整體,都籠罩在一種協調的、統一的氛圍與美感之中。
一直到人物關係越來越緊張,溫生明要殺死自己外孫的想法和計劃越來越顯露出來,他的自私、冷漠甚至是“無人性”的一麵,不知不覺地被勾勒,終於,電影開始出現一些於孟令、陸嚴河的特寫鏡頭了。
但這樣的特寫鏡頭,又往往隱匿在角落、門後或者是轉身的幾個瞬間。
快得幾乎讓人無法琢磨他們的微表情。
轉瞬即逝。
觀眾隻能被留下一個幾乎是直覺的感受。
陸嚴河的老朋友——
美國《綜藝》雜誌的專欄影評人湯姆·懷恩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真大膽。
比用三句話來說清楚一個情緒更難的,是隻用一句話來說清楚。
同理,比用三秒鍾來呈現一個特寫鏡頭更難的,是一秒鍾。
電影的節奏在悄無聲息地加快。
這甚至沒有通過配樂的節奏點來帶動,全靠電影畫麵的剪輯。
湯姆·懷恩這一刻不禁歎了口氣。
這真的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典型案例。
犧牲了對演員表演的突出,卻讓這部電影有著渾然天成的完整感。即使電影都還沒有放到結尾,湯姆·懷恩也可以確信,這一定會是一部從頭到尾都極為完整的電影。每一個鏡頭都浸潤著“返璞歸真”的至真、至淨之意。
而當陸嚴河發現,最後電影真的在他的建議下刪掉了“燒掉藥包”那一幕,讓電影中“父親之死”的真相更撲朔迷離、沒有任何直接線索可以將凶手指向陸嚴河之後,陸嚴河心中長鬆一口氣。
至此,無論它在外界會得到什樣的口碑,至少,在陸嚴河這,它成了。
它是有史以來最不凸顯他演技的一部作品,但怎說呢……陸嚴河其實想說的是,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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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結束,在燈光還沒有亮起來的時候,掌聲就已經響了起來。
無論經曆多少次這樣的時刻,陸嚴河都不會對這樣的時刻感到膩味、厭倦。
不可能的。
人怎會對這樣炫目、榮耀而且從內心深處感覺到自己創作了一個了不起的、有可能經得住時間衝刷的作品的時刻感到厭倦呢?
陸嚴河看到於孟令的眼眶滿是晶瑩的淚水。
羅宇鍾也在用力地鼓掌——和周圍人一起。
在他們的周圍,每個人都在用一種帶著敬意的眼神注視他們。
陸嚴河滿足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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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綜藝》率先給出了第一個媒體評論,來自他們的專欄影評人湯姆·懷恩:“這部備受期待的電影,毋庸置疑,它足夠出色,配得上陸嚴河這幾年在電影上取得的傑出成就,可以說,即使是在陸嚴河輝煌的演藝生涯,它也絕對是其中一顆璀璨的明珠——但也必須要承認,這是建立在對以陸嚴河為代表的幾個傑出演員的犧牲上。這部電影徹底地削弱了演員表演對於一部電影的介質作用,事實上,大部分人對於電影的了解和認知,基本上等同於演員的表演。而這部電影將演員完全裝進人物,又把人物僅僅作為人物,所以,它成為了本屆西圖爾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競賽片,最另類卻也最獨特的存在。
你甚至很難相信,這樣一部電影作品,它出自一個曾經隻執導過電視劇的大牌導演之手。羅宇鍾,這位在中國電視劇領域被譽為領軍人物的大導演,也是陸嚴河出道之作《黃金時代》的導演。陸嚴河曾多次表示,是羅宇鍾帶著他走上的演員之路,他最初對表演建立的理解,全部都來自於羅宇鍾。但他第一次執導電影,就把陸嚴河、溫生明、於孟令這幾位中國最傑出的演員給“背叛”了。一方麵,你感覺可惜,因為浪費了他們這樣的演員,另一方麵,你又不得不承認,恰恰是這種浪費,才形成了電影現在的樣子,你絕對不會停留在任何一個人的視角,主觀地理解這個故事。
盡管如此,因為劇作的設置,溫生明所飾演的父親,仍在有限的呈現,占據了無法忽視的位置。他的兩麵性,包括他隱藏在慈愛之下的冷血與殘酷,即使不被鏡頭聚焦,仍然像煙霧一樣擴散開來,逐漸滲入毛孔。他的功力,遠不止在《定風一號》展現出來的那簡單。可惜,陸嚴河的角色在這一次的劇作不夠突出,甚至太過溫吞,我想他接下這個劇本,肯定不是出於這個角色的考量。他需要一個像在《定風一號》一樣有分量的角色,才能在他已經取得的高度之上,再一次獲得大家的掌聲——對於天才來說,這不公平,卻沒有辦法,這是他必須肩負的期待。”
湯姆·懷恩為這部電影打出了4.5分的高分(滿分5分)。
其後不久,各大媒體也陸陸續續地發布了評論。
韓國媒體《電影周刊》的評論直指導演羅宇鍾不尊重陸嚴河,在《舟》這部電影中把陸嚴河用成了一個三流演員,看不出任何的光彩,為數不多的表演華點,都給了於孟令和溫生明。
日本的《影視旬報》也批評這部電影陷入在導演極度自我的審美中,讓這部電影陷入平庸的“八十分之作”困境,電影哪哪都還不錯,但又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好到讓人眼前一亮。
在媒體見麵會上,媒體們更是爭先恐後地開炮,一會兒問羅宇鍾為什要在電影中如此地削弱演員的作用,一會兒問陸嚴河為什接這部電影,等等。
整體的風向不是特別客氣,但大家對陸嚴河的態度卻是以“打抱不平”為主。因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部電影是因為陸嚴河才會被西圖爾國際電影節關注到的,可電影的呈現卻顯得陸嚴河最不重要。
陸嚴河很無奈。
他很多的話又不能說得太直白,電影本身就是藏鋒的。他要是都給說明白了,就曲解了電影一開始這拍的原意了。
陸嚴河隻能說:“我並不認為我在電影中的表現又被忽視、淡化,事實上,這就是這部電影的一種表現形式,而根據我目前所聽到的評論,請允許我建議你們再去看一遍這部電影好了,相信我,它是一部值得你們反複看幾遍的電影。”
大約是到陸嚴河準備啟程去馬來西亞的時候,法國《電影》雜誌的首席影評人瑪麗昂·圖奇發布了她的評論文章。
“很幸運,我通過朋友的關係,拿到了另外一場《舟》放映場次的票,於是,我得以又看了一遍這部電影。陸嚴河的角色,絕對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簡單。溫生明所飾演的父親的死,也值得深究。陸嚴河這個角色的平庸、沉默、弱存在感,在三人關係中仿佛隻是一個平衡的存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電影玩了一個障眼法。
他是前期父子女三人結構的維係者,也是後期三人結構的破壞者,於孟令飾演的女兒,自始至終隻是一個弱勢的反抗者,她的反抗是表麵的跪與哭,也是實際上的懦弱與無能為力,陸嚴河飾演的兒子,才是一個下定決心的反抗者,他的無動於衷與搖擺沉默是卸下父親心防的偽裝,也是不動聲色以一場大病終結父親的保護色。
最後仵作出場的那幕戲,是導演留下的唯一一粒扣子,那幕戲的重點不在於仵作,而在於他出現的那一刻,兒子和女兒的反應——隻是在這一幕戲,電影用了全景,所以,我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有注意到。為什這部電影必須削弱演員的表演?對電影而言,障眼法常常通過不停切換角色的視角、聚焦部分特寫來完成,可是,很多人都忘記了,它也可以通過藏水於海來完成。”
瑪麗昂·圖奇這位影評人在電影評論界的地位,怎說呢,就像是羅宇鍾之於中國電視劇屆的地位。
她的評論,永遠會第一時間被人關注到,而且,會被人認真研讀。
她的評論,也第一時間引爆了各大媒體對《舟》這部電影的二次討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