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心頭顫動。
由上古異紋構成,得自無盡蠻荒淵藪,經大荒的大巫祝改良,後被申屠皇族封禁的蠻荒古陣圖,就刻在一具人麵羊角白骨邪神像……
這是魔宗二長老,也是大荒巫祝,臨死之前跟墨畫說的。
如今,自己身處荒天血祭大陣深處,血肉迷宮核心,邪神真身降臨的祭壇之上。
而這祭壇,乃邪神禁地,禁凡胎涉足。
屠先生他自己,都未必敢踏上這座祭壇,以免褻瀆他的神主。
因此,眼前這尊人麵羊角白骨邪神像,有很大概率,就是二長老口中的那座,藏有大荒古陣圖的邪神像。
時間緊急,來不及猶豫了。
“此時不把這個羊毛薅了,這輩子都未必再有機會了…
墨畫直接三步並作兩步,跳到了白骨邪神之上,放開神識,將邪神像內內外外,仔仔細細,一寸一寸地窺視著。
邪神像之上,殘留著大荒邪神的可怕威壓。
但邪神的“太子”,都被墨畫抓住,鎮壓了起來,區區殘留的邪神威壓,他自然不放在眼。
墨畫就這樣,將這個沾著血跡,陰森可怖的白骨邪神像,當成“玩具”一樣,上上下下琢磨研究了個遍,不知琢磨了多久,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在神像的腦袋,發現了一絲異常的氣機。
這縷氣機,很淡,很深,微妙不可察。
似乎是有高人,布下了神道的因果,遮瞞了相關的隱秘。
這種近乎“神隱”的手段,極其高明。
若非墨畫是“半神”,神念道化,異於常人,且學了天衍訣,又修了天機衍算,神識敏銳,因果直覺強烈,還事先從二長老口中得知了相關的秘辛。
否則他也決計不可能,察覺到這邪神像腦袋,藏著的古老驚天的秘密。
而如今,這個秘密,即將落在自己手。
結丹的本命陣圖,也在向他招手。
墨畫心中興奮,迫不及待跳上邪神像的腦袋,神識仔細掃過,果然自羊角白骨的後腦勺,發現了幾道裂縫,裂縫之中,有黑的口子,口子直通神像腦顱,顱中因果晦澀,似乎隱藏著什。
古老的,凶戾的氣機在暗暗浮動。
墨畫的臉,貼著邪神的頭骨,伸出手探進邪神像的後腦勺,從麵摸索著,想看看能掏出什東西。
恰在此時,大殿之內有了動靜。
一坨被妖修和魔修,啃噬得麵目全非的血肉,開始顫動,而後緩緩蠕動,吸收著地上的鮮血,重新凝聚,化為了一個高高瘦瘦,死白色宛如妖魔般的人形。
人形凝結後,氣息微弱,蒼白如紙,透著邪異和死寂,最終麵皮扭曲,顯現出了一張人臉。
這是屠先生的臉。
他的血醮儀式,被墨畫打斷。
魂燈被墨畫吹滅,神魂受了反噬。
肉身也被墨畫利用道心種魔操縱的癲狂魔修,啃噬地血肉模糊。
在各種意義上,遭受了重創。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沒死。
他是羽化,且早已舍棄了人身,化為了妖魔,將一切都獻給了大荒的邪神,根本不可能這簡單死去。
隻是因為肉身和神魂,都遭受了重創,因此才會神識昏沉。
但他的生命力極強,此時經過休養,也終於緩了過來,神識重新回溯,也臨時重構了肉身。
屠先生也終於,重新睜開了死灰色,如妖魔一般的雙眼。
可下一瞬,他怔住了,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怒。
周遭全是血肉,殘肢。
數百魔修,無一幸免,全都死了,模樣淒慘且猙獰恐怖,仿佛經曆了慘烈的酷刑。
大殿之中,充斥著邪念,恐懼和絕望。
有一瞬間,屠先生幾乎以為,自己身處的地方,並非血祭大殿,而是大荒的煉獄。
“在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
“為什所有魔修全死了?”
“他們是怎死的?誰下的毒手?”
“又是誰吹了我的魂燈?”
“誰在壞我的大計?”
屠先生的睜大雙眼,深褐色的眼珠子外凸,心中滿是憤怒和不解。
片刻之後,憤怒稍退,理智漸漸恢複,屠先生這才驟然察覺到,大殿之內,還有人!
“誰?! ”
屠先生猛地抬頭,目光如劍,看向祭壇上的墨畫,然後突然瞳孔一縮,心中充斥著震驚。
墨畫?!
這小子沒死?!
血祭祀短刀,封著他的肉身。
大荒聖物,鎮著他的神魂。
自己還安排了四個金丹魔頭,給他們下了死命令,隻要神主一醒,就用鍘刀斬了墨畫這小子的腦袋,用他的識海和頭顱,來嫁接自己全新的妖魔之身。
如此重重封印,嚴加看守,這個隻有築基修為的小子,怎會不死?
他怎可能不死?
不可能!絕不可能!
屠先生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以至於幾息之後,才漸漸看清墨畫的動作,意識到墨畫在做什。
一股怒意湧上心頭,屠先生兩眼瞬間血紅,腦殼嗡嗡作響,胸口幾乎窒息。
這個千刀萬剮的該死的小鬼……
他在做什?!
他竟然騎在神主的頭上,還伸手在摳神主的腦子?!
這尊神主像,是大荒最古老的神像之一。
他自己平日,恭恭敬敬,跪地朝拜,不敢有一絲褻瀆,甚至都不敢抬頭直視,可如今,這尊神主像,卻被墨畫騎在身下,如此這般羞辱。
屠先生氣得兩眼發昏,一口血堵在胸口,差點就吐了出來。幾乎就想衝上去,將墨畫碎屍萬段,以泄心頭之恨。
但僅存的理智,克製住了他的衝動。
這是神主的祭壇,是神主誕生的“禁地”,他根本不敢貿然上去,否則也是對神主的冒犯。
屠先生深深吸了口氣,盡量心平氣和,但聲音卻忍不住嘶啞和顫抖:
“你……下來……”
墨畫眨了眨眼,不僅沒下來,反而手臂往麵摳得更深,自邪神像的顱骨內,摸到了一個涼涼的,潤潤的,陰森森的如同骨片一般的東西,當即心頭一跳,用手指摳了出來,默默放到了自己的納子戒中。
屠先生雙目通紅,恨不得把墨畫給吃了。
“你下來……”他又說了一遍。
墨畫趴在邪神像的腦袋上,沒有說話,但心思卻不停轉動。
屠先生是羽化,太強了,他根本打不過。
大殿內的魔頭,也全都被他用道心種魔玩死了,沒有這些傀儡和“玩具”,他也沒辦法牽製屠先生。
而自己身處的祭壇,似乎是屠先生的“禁地”,他不敢輕易涉足,所以這個最危險的邪神祭壇,對自己來說,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否則,一旦離開祭壇,氣急敗壞的屠先生,怕是恨不得當場把自己大卸八塊。
墨畫此時,根本沒有從屠先生手中逃生的好辦法,因此絕不可能離開祭壇,離開神像。
局麵有些僵持。
屠先生也一直用殺氣騰騰的目光,看著墨畫。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
過了片刻,屠先生稍稍冷靜了一會,心思一動,當即神情蒼白,意識到了更大的問題。
祭壇之上,充斥著濃烈的神主氣息。
按理來說,血祭已經成功,神主也已經降臨了。
那墨畫此子,騎著神主的頭,摳神主的腦袋,如此大逆不道,褻瀆神主的事,理應受到神主的天罰才是,可為什神主無動於衷,而墨畫這小子,也能安然無恙?
為什?
神主呢?
神主到底發生了什?
屠先生當即目光下移,看向了祭壇正中,白骨王座之上,昏迷不醒的瑜兒。
瑜兒的身上,已經有了一縷神主的氣息。
雖然很淡,但確實是有。
因為大荒之主的真胎,的確是從瑜兒的神念胚胎之中,孵化而出的。
屠先生皺眉,含著敬畏與疑惑,看了眼昏迷的瑜兒,又看了眼騎在神主頭上,仍安然無恙的墨畫,一瞬間心中一震,似乎想明白了什,目光冰冷但含著深深的忌憚,看著墨畫道:
“你……不是人,你把神主怎了?”
墨畫目光微縮,於電光火石間,迅速理解了屠先生的腦回路。
他把自己當凶神了。
把瑜兒當他神主了!
靈機一動間,墨畫當即陰冷一笑。
這聲笑,含著三分詭異,三分魔性,三分神性,還有一分天真與頑劣。
這不是人的笑容,而是“神明”的冷笑。
而後墨畫一個閃身,從邪神像的頭頂離開,再出現時,已經到了白骨王座之上。
墨畫用手掐著瑜兒的脖子,嘴角掛著神明莫測的笑容,居高臨下,含著神明對人的戲謔,對屠先生道:
“你的神主降臨了。”
“但祂現在在我手。”
“祂的肉胎是生是死,也全在本尊一念之間……”
屠先生咬牙,不敢確定真假,也不敢輕舉妄動,隻目光凝重,問墨畫道: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墨畫不能不答,但也不能亂答,索性嘴角掛著神秘的冷笑,反問屠先生:
“你的主人,誕生自何處?”
神人說話,點到為止,剩下的要靠自己的悟性來理解。
屠先生神情微變,當即心道:
神主誕生自……無盡大荒的淵藪……
這尊太虛門的凶神,特意提了這一句,莫非意味著,祂也來自蠻荒淵藪,是與大荒之主同本同源的某尊神明?
屠先生心中一凜,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若非如此,這尊凶神,為何處處與神主作對,又為何對神主的計劃,如此了解?
屠先生心中緊張。
他是神主的仆人,得神主賜福,若是一般的修士,哪怕是洞虛,他都未必會有多畏懼。
但眼前這築基小鬼的肉身中,寄宿的可是一尊神明。
而且,還是與神主頗有淵源的凶神。
屠先生看向墨畫的目光之中,便多了幾分敬畏,甚至不太敢直視墨畫的眼睛。
他目光微沉,問墨畫:“你究竟有何目的?”
墨畫神情冷漠:“你不配知道。”
這句話頗具神明的威嚴,屠先生聽聞之後,有一瞬間的卑怯。
這是“奴性”深重的邪神走狗,麵對神明近乎本能的反
應。
神明的事,隻需要虔誠地遵從神主的旨意行事便好。
神明不說,你不該問,更不敢問。
但屠先生不是一般的奴仆。
而且,他活得太久了,心思多,猜疑心也重,不過片刻,就察覺出了一絲異常,目光警惕地看著墨畫。
墨畫看到屠先生這個目光,心頭微跳,料想他可能是懷疑自己了。
屠先生若真起了疑心,就不好“控製”了。
之後事情的發展,也可能會脫離自己的預期。
墨畫神情鎮定,目光微閃,漸漸深邃,看著屠先生,仿佛要將他看穿一樣。
而後墨畫,摩挲著瑜兒的臉頰,一臉詭異和得意:
“大荒之主,挑了這孩子做神胎,我豈會不知?”
“你當初為了避因果,讓境界低微的蔣老大,劫了這神胎,結果事情出了紕漏,這具神胎竟被一個路過的,默默無聞的小修士給救了……”
“你不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巧合吧?”
“你猜,是誰救了這具神胎?”
屠先生目光微縮,看著墨畫。
“你應該能猜到吧……”墨畫目光炯炯,饒有趣味地看著屠先生,“沒錯,是我,親自救下了神胎。”
“之後,我又混入了太虛門……”
“上官家為了保神胎的安寧,免他受噩夢侵擾,也將其送入了太虛門,而恰好……就送到了我的身旁。”
“換言之,這近十年來,你的‘神主’,是在我的身邊長大的。”
“他聽我的話,受我的照顧,與我同吃同住,他的噩
夢是我驅散的,妖魔是我吞掉的,便是一些邪神的神骸,也是我親自斬去的……”
“除此之外,璧山魔窟,萬妖穀,血色漁村,胭脂舟,龍王廟……全是我在暗中下的手。”
“我動用你神主的權柄,讓無數妖魔,進犯神胎的夢魘。在神胎受夢境困擾,陷入極大凶險,孤苦無援之時,我再出手,將這些妖魔邪祟,一一斬殺……”
“從頭至尾,這一切因果,所有的事端,全都在我的謀劃之中。”
“這具神胎,也視我為至親之人。”
“現在,你的神主真身,就降臨在這神胎之中,祂與神胎一體。換言之,祂也會視我為‘親人’。或許現在祂剛出生,與我還有點陌生,但神胎的本能在這,因果在這,隻要我悉心調教,早晚有一日,祂會淪落在我的股掌之中……”
“而一旦,你的神主,完全信任了我,受我掌控……”
墨畫淺淺一笑,後麵的話沒說。
屠先生瞬間遍體生寒。
他的心中豁然開朗,此前的一切疑團,全都解開了。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這尊“凶神”的陰謀!
從一開始,一切的一切,全都在祂的算計之中,所有的幕後黑手,全都是祂。
而凶神的載體,就是眼前這個不起眼的築基小修士。
難怪……
難怪他為什,無論怎查,怎算,卻隻覺迷霧一片,撲朔迷離,一點線索沒有。
他推算的是神明,自然覺得恐怖,無從下手。
而他要查的人,又隻是一個卑微的築基小鬼,自然
很容易就忽視掉了。
任他再縝密,再挖空心思,也決計不可能想到,將一尊神明,與一隻築基小鬼,這兩重身份聯係在一起。
而這築基小鬼……不,這尊太虛凶神,早已料到了一切,並不惜以神明之身入局,去接近神主複生的“神胎”,其心思縝密,圖謀深遠,當真可怕至極。
眼前這一切,全都在這“凶神”的掌控之中。
屠先生心中惶恐,後怕不已。
墨畫見屠先生,被自己“鎮”住了,也真信了自己的這一番話,暗自鬆了口氣。
乾學州界的很多事,隻不過是他順藤摸瓜,加上一些機緣巧合,連蒙帶騙,誤打誤撞才一步步,發展到現在這個模樣的,哪是他能算出來的?
他要真能算這精準,布局這深遠,這荒天血祭大陣,在啟動之前,就被他一鍋給端了。
這屠先生,也早就被他給“算”死了。
不過天機因果這種事,有時候就憑一張嘴,你會說能說,還能自圓其說,那就算你厲害。
至少屠先生看樣子是信了。
不隻是信了,他看向墨畫的目光,已經帶了一絲“恐懼”了,似乎生怕墨畫未卜先知,早已料到當下的情況,甚至已經提前給他布置好“死局”了。
修為不如人,哪怕是死,也還能死個明白。
但若天機因果算力不如人,有時候即便是死,也不知是怎死的。
屠先生心中生出了,對墨畫這尊“神明”的惶恐。
見時機到位了,屠先生的心防也有了鬆動,墨畫心頭一跳,當即一臉莊嚴肅穆,如“神棍”一般道:
“歸順於我,跪下,我可免你一死。”
甚至,這番話,墨畫還摻雜了一絲絲“道心種魔”的
手法。
屠先生眉頭緊皺,內心在“砍死墨畫”,和“向墨畫下跪”之間徘徊不定。他的信仰,也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嚴峻考驗。
隻可惜,境界懸殊太大了。
這縷“道心種魔”,隻有一丁點蠱惑之力,哪怕種在對什的畏懼和信仰,也無法篡改屠先生本身的意誌。
就在屠先生猶豫糾結,舉棋不定,內心屢次反複,不知該如何抉擇的時候。
大殿之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而後數股極強的修為氣息,傳了進來。
羽化!
墨畫臉色微變,心道不好。
而受這些強大修為氣息的幹擾,屠先生也回過神,神念從墨畫微弱的“道心種魔”中,清醒了過來。
很快,氣息越來越近。
大殿的門被強橫的力道震開,一行修士走了進來。
為首是三個羽化。
上官家的叛徒,上官望。
陰屍穀的羽化老魔。
還有魔劍門的羽化劍奴。
加上羽化境的屠先生,邪神一方四位最強大的魔道羽化,此時此刻,全都聚首在了這大殿之中。
墨畫心底微微發涼。